门环第三下撞响时,阮昭的擀面杖尖已经戳到门缝。
苏晋按住她手腕,凑近木门嗅了嗅——焦糊味里裹着铁锈,像血在火里烧。
"开门。"他说。
阮昭瞪他一眼,却还是抽了门闩。
门开的刹那,冷风卷着个灰影栽进来。
李衡整个人瘫在青石板上,半边脸沾着血痂,官靴裂了道口子,露出渗血的脚踝。
他抓着苏晋裤脚,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动静:"救...救我。"
阮昭倒抽冷气,后退半步撞翻了酱菜坛。
苏晋蹲下身,捏住李衡下巴转向月光。
这人眼尾有颗朱砂痣,和记忆里《晋史·职官志》里那个替惠帝誊抄诏书的小令史一模一样。
"洛阳来的?"苏晋问。
李衡猛点头,指甲掐进苏晋小腿:"贾后在杀旧臣!
前日夜里,张司空府走水,七十口人...全烧在里头了。"他喉结滚动,"司马伦的人追我三天,今早把我伙计的脑袋挂在城门口——"
"要酒?"苏晋打断他。
李衡愣住。
"你敲门时,我闻见你身上有酒糟味。"苏晋扯下他腰间半块碎布,"这是金谷园的酒旗,他们酿酒用松枝熏坛,味道冲。"他把碎布扔进炭盆,"说吧,要什么酒?"
李衡突然跪直身子,额头磕在地上:"忘忧酒。"他声音发颤,"我要忘了追兵的脸,忘了张司空喊我名字时的血,忘了...贾后让我誊《废太子诏》时,笔尖滴在宣纸上的血点。"
苏晋摸出酒坛塞子敲他额头:"我酿酒是卖钱的,不是当神仙。"他指了指阮昭,"但我这位姑娘会做醒酒汤,你要是肯把洛阳的事全倒出来,我就试试。"
阮昭踢他小腿:"我那是醒酒汤?我那是加了蜜枣的茯苓膏!"
李衡盯着苏晋,喉结动了三动。
院外传来夜枭叫,他突然竹筒倒豆子:"贾后上个月毒杀太子,现在满洛阳抓敢写谏书的。
司马伦的人扮成商队,往各州送密信——"他突然捂住嘴,眼神发直,"不能说,说了他们会杀到成都来。"
"他们现在就在成都。"苏晋扯过条毯子裹住他,"王敦的人今早刚去竹林找七贤麻烦,你当这地方是世外桃源?"他抄起酒勺敲石桌,"说,司马伦要干什么?"
李衡浑身发抖,指甲抠进掌心:"他要...要借清君侧的名,废贾后。
可贾后一倒,赵王、齐王、河间王...八王都得咬起来。"他突然抓住苏晋手腕,"下个月十五,洛阳会有大火,烧的不是民宅,是...是宗室的族谱!"
阮昭倒吸口冷气,手里的药杵"当啷"掉在地上。
苏晋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想起前世读到《晋书》里"八王之乱起于元康九年"的记载——元康九年,正是太康十年后的第二年。
"阮昭,拿茯苓、远志。"他说,"再加半钱龙脑。"
阮昭翻药柜的手顿住:"你要调忘忧酒?那酒喝多了会人事不省!"
"他需要人事不省。"苏晋碾碎龙脑,"但我要的不是他的记忆,是他的话。"他抬头看李衡,"喝完这酒,你睡三天。
三天后,我要你跟我去见嵇康。"
李衡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咽。
三日后,竹林里的石桌摆着七盏酒碗。
嵇康拨了下琴弦,断了的弦"铮"地弹在掌心:"你说洛阳要乱?
贾后再狠,也是皇上的皇后。"
"皇上?"苏晋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石桌上,"惠帝连肉糜都分不清,贾后能捏着他的手写诏书,司马伦就能捏着他的手废皇后。
等他们捏够了——"他敲了敲酒碗,"八个人抢一个泥菩萨,你说这天下得碎成几片?"
山涛捻着胡须叹气:"苏小友的话,我信。
当年曹爽被杀前,也说过'我守洛阳,谁敢动我'。"
向秀扯他袖子:"那怎么办?我们不过是清谈的,又没兵权。"
"置地。"苏晋端起酒碗,"川南的山地,汉嘉的河谷,买地契,盖庄子。
对外说种高粱酿酒,对内...放细软,藏文书。"他看向嵇康,"叔夜兄不是爱打铁?
庄子里砌个锻铁房,比洛阳的作坊还大。"
嵇康盯着酒碗里的倒影,突然笑了:"你这哪是酿酒师,分明是账房先生。"他端起酒碗,"但我信你。
我在山阳的田契,全托你办。"
阮昭蹲在柜台后扒拉算盘,抬头时鼻尖沾了墨:"汉嘉那处庄子,要三十亩?
你当是种萝卜呢?"
"种高粱。"苏晋在地图上画红圈,"三十亩不够,再加二十亩。"他指了指犍为郡,"这里有温泉,盖个酒窖,冬暖夏凉。"
阮昭把算盘一摔:"你这是要把七贤的家当全搬到山里?"
"总比留在洛阳被烧了好。"苏晋把地图卷起来,"他们活下来,比当什么名士重要。"
深夜,李衡住的偏房窗户洞开。
阮昭举着烛台,见床上只剩条染血的毯子,墙角有半枚带泥的鞋印——像是麻鞋,底纹是三瓣梅花。
苏晋摸着窗沿的刀痕,突然笑了:"他早该走了。"
"那你还给他酿酒?"阮昭戳他后背。
"他说了该说的。"苏晋吹灭烛火,窗外月光漫进来,照见地上半枚铜扣——刻着"柳"字,边缘有些磨损。
第二日清晨,醉仙坊的伙计来报:"苏师傅,门环上挂了张纸。"
苏晋展开,上面是行瘦金体小楷:"忘忧酒虽好,不如见一面。"
字迹未干,墨迹里沾着点朱砂——像人眼尾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