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坊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时,柳无咎正跨进门槛。
阮昭端着刚蒸好的桂花糕从后厨出来,见他腰板挺得像根标枪,宽袖下的手腕却绷着——倒像她前日在市集见的新科秀才,偏要装得稳重。"客官来碗新酿的桂花酿?"她把木盘往他面前一送,"这糕子趁热吃,甜得舌头都要化。"
柳无咎目光扫过柜台后的酒坛,落在苏晋身上。
那酿酒师正低头擦酒壶,拇指在壶口摩挲,像在数坛口的纹路。"来坛忘忧。"他声音沉得像块砖。
苏晋没抬头。
酒坊里飘着曲香,可这男人身上有股冷味,像雪水浸过的铁。
他瞥见对方袖角微微鼓起,阳光穿过窗纸照过去,隐约有金属反光——是短匕。"忘忧要温?"他抄起酒坛,"温的去寒,凉的醒神。"
"温。"柳无咎指尖敲了敲柜台,"越快越好。"
阮昭递糕的手顿了顿。
这人吃糕竟不用手,直接用牙咬,碎屑落进领口都不擦。
她凑到苏晋耳边:"新文人吧?
怪生硬的。"苏晋擦酒壶的手停了,酒坛在他掌心转了半圈:"他袖中那柄短匕,磨了三天了。"
暮色漫进酒坊时,柳无咎抱着空酒坛走了。
阮昭数着银钱嘀咕:"这人真能喝,一坛酒下肚脸都不红。"苏晋望着他背影,见他经过街角那棵老槐时,抬手摸了摸后颈——是刺客确认方位的暗号。
深夜,更鼓敲过三更。
苏晋躺在竹榻上,听着窗外虫鸣突然静了。
窗纸被指甲挑开条缝的声音很轻,他闭着眼数到第七下,刀刃抵住咽喉的凉意便漫了上来。
"醒得倒快。"柳无咎的声音贴着耳后,"司马伦大人说,你知道的太多。"
苏晋笑了,喉结蹭过刀刃:"司马伦的死士,刀鞘该有三道凹痕。"他抬手抓住对方手腕,拇指准确按在麻筋上,"你这柄短匕,是王太守给的吧?"
柳无咎闷哼一声,短匕当啷落地。
苏晋翻身压上去,从他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拆开是封密信,字迹他认得,是太守府钟离越代笔的小楷:"速除醉仙坊苏晋,勿留后患。"末尾盖着王敦的私印,朱砂红得刺眼。
"王太守怕了?"苏晋把信拍在桌上,"怕我坏他勾结司马伦的好事?"
柳无咎瞪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苏晋扯下他腰间的铜扣——正是前日李衡房里那枚,"李衡不是跑了,是被你灭口了。
他说漏了王太守要查七贤清谈会的事,对不对?"
阮昭举着烛台冲进来,烛火晃得人影乱跳:"苏晋你没事吧?"她瞥见地上的短匕,脸刷地白了,又硬撑着踢了柳无咎一脚:"敢动我家酿酒师,你当醉仙坊是软柿子?"
苏晋把密信塞回油布包,从柜底摸出另一封:"这是王太守和荆州刘弘的密信副本。"他晃了晃信纸,"说要借刘弘的兵,等八王之乱一起就占成都。"
柳无咎瞳孔缩成针尖:"你...你怎么拿到的?"
"我还能让益州所有郡县都拿到。"苏晋把信拍在他胸口,"你回去告诉钟离越,我这条命要是没了,这信就贴满成都城墙。"他解开柳无咎的绑绳,"滚吧,趁天没亮。"
阮昭急得直跺脚:"你放他走?万一他再回来——"
"他不敢。"苏晋把密信锁进木匣,"王敦要的是名声,不是血案。"他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该怕的是七贤。"
第二日晌午,竹林里的石桌围满了人。
嵇康攥着密信的手青筋直跳:"王敦那老匹夫,上月还说要请我写《成都赋》!"
阮籍把酒杯砸在石桌上:"装什么礼贤下士,分明是要我们当他的招牌!
等他兵权到手,第一个砍的就是我们的脑袋!"
山涛摸着胡须叹气:"苏小友说的对,得尽快走。
犍为的庄子,汉嘉的田契,今日就派人去办。"
向秀扯他袖子:"那...那我们的清谈会?"
"清谈会?"嵇康抄起铁剑往地上一插,"等保住命,再谈!"
暮色又起时,醉仙坊的门环被叩响。
阮昭擦着酒坛去开门,却见山涛站在门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攥着个布包,指节发白:"苏小友睡了么?"
苏晋从柜台后探出头,见山涛鬓角沾着露水——像是赶了夜路来的。"没睡。"他倒了碗酒推过去,"山公这时候来...可是有急事?"
山涛端起酒碗,却没喝。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风,声音轻得像飘在酒里:"我刚收到消息...洛阳的贾后,被司马伦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