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坊的门板被叩了三下，节奏沉得像砸在人心口。
阮昭正擦着最后一只酒坛，手一抖，布巾掉进酒瓮里。
苏晋从柜台后直起腰，他听见门环碰撞的脆响里带着股子急——山涛的影子已经映在窗纸上了，鬓角沾着星子似的露水，攥着布包的指节发白。
"山公这时候来。"苏晋把算盘往旁边一推，"可是酒钱没带够？"
山涛没接他的调侃。
门一开，寒气裹着他冲进来，布包"啪"地拍在柜台上："苏小友，洛阳来信了。"
阮昭踮脚瞥了眼布包，封泥上没印，是匿名的。
苏晋拆开信笺只扫一眼，烛火"呼"地窜高半寸——他前世研究过这封信，司马伦废贾后的密报，正史里要等三日后才传进蜀地。
"贾后被软禁了。"山涛声音发紧，"信里说司马伦的刀已经架在惠帝脖子上，下月初就要逼宫。"他盯着苏晋，"你上月说'八王之乱要起，首当其冲是洛阳'，如今......"
"如今山公在想，是不是该应了朝廷的征辟？"苏晋从酒柜里摸出个青瓷坛，坛身结着层白霜，"这坛'雪眉清'我存了三年，就等你今夜来。"
酒倒出来时泛着月光似的清，山涛端着碗没喝："我若再推拒，司马伦怕是要当我抗旨。"
"抗旨是死，去洛阳也是死。"苏晋的手指敲了敲酒碗，"司马伦要的是名声，你这'竹林贤人'的牌子，他要挂在城门上镇场子。
等他坐稳了，第一个砍的就是你这不肯真心归附的。"
山涛喉结动了动："那依苏小友之见......"
"忍。"苏晋把酒碗往他手边推，"忍到明年春末。"他屈指算了算，"司马伦那老匹夫没脑子，逼宫后必定大封党羽，到时候朝局乱成一锅粥。
你再递辞呈说'旧疾复发'，他忙着堵天下人的嘴，没空揪着你不放。"
山涛捏着酒碗的手松了又紧："可向秀那边......"
"向秀的征召令我见着了。"苏晋从柜台底下抽出个油皮本子，封皮磨得发亮，"他前日在醉仙坊喝多了，把诏书往我这儿一塞，说'苏酿师帮我看看这字写得丑不丑'。"他翻开本子，指腹划过一页纸，"川南有处庄子，我名义上买了种荔枝，实则圈了三十亩地。"
山涛凑近看，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地形图，标着"隐月庄"三个大字。"庄子后头是岷江支流，前头有山路通犍为，"苏晋用指甲戳了戳图上的红圈，"让向秀对外说赴任途中染了时疫，棺材里装两坛酒，人从后山坐船走。"
"你......"山涛喉咙发哽，"你何时备下的？"
"上个月向秀第一次收到诏书时。"苏晋把本子合上，"七贤里他最软心肠，司马伦的人哄两句就容易松口。"他突然笑了，"我这酿酒师，总得给客人们备点醒酒汤不是？"
山涛攥着本子站起来，布包滑落在地也没捡。
他望着苏晋的眼睛，像是要把这个人刻进骨头里："苏兄，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山公现在该在洛阳写《劝进表》了。"苏晋把布包捡起来塞回他手里，"赶紧走，阮昭的酸辣汤要凉了。"
阮昭正端着汤碗从后厨探出头，闻言瞪他："谁给你留汤了？
那是我当夜宵的！"
山涛被她逗得笑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停住："嵇康那脾气，说要带铁剑闯太守府。"
"我明早让阮昭拎着酒坛去堵他。"苏晋挥挥手，"他见了醉仙坊的'烧刀子'，比见了亲娘还亲。"
门"吱呀"一声关上，山涛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很快融进巷子里。
阮昭把汤碗"咚"地放在柜台上，汤勺溅出一滴，落在苏晋手背上。
"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她戳了戳那个油皮本子，"隐月庄、犍为的庄子、汉嘉的田契......前日还说在巴郡买了片竹林。"
苏晋把本子锁进木匣，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七贤要逃的不是一时，是一世。"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等他们一个个都安稳了，我要在醉仙坊摆桌酒——"
"摆什么酒？"
"告别宴。"苏晋摸出块糖塞给她，是前日她念叨的蜜枣糖，"不过现在么......"他指了指后厨，"阮厨娘，我新酿的'醉月白'该试味了。"
阮昭咬着糖转身，听见他在身后嘀咕："得让周伯把最大的酒坛擦干净，过两日七贤该陆陆续续来辞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