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粘腻的黑暗包裹着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海。耳边仿佛还回荡着自己那非人般的咆哮，还有那坚硬的岩石被寒流无情冰封的“咔咔”声。冰寒的气息在四肢百骸中奔流，又缓缓沉降，蛰伏，只留下无尽的虚弱和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意识艰难地挣扎着上浮，勉强掀开沉重的眼帘。

映入视线的，是简陋山洞顶部的嶙峋怪石，以及几点摇曳跳跃的昏黄烛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寒霜气息。

“醒了吗？”胡青牛那沙哑、平直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耳边。

我费力地转动眼球，看到胡青牛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身前的矮几上摊开几卷泛黄破旧的兽皮卷轴。烛光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此刻布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燃烧的探究光芒。他的独眼正死死盯着卷轴上那些如同蝌蚪游弋般、极其古老陌生的文字与图案，手指在其中一个扭曲的符号上反复摩挲，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常遇春仍靠在洞壁沉睡，呼吸虽然粗重，但比起之前的濒死状态已平缓许多。胡青牛的草药和金针引毒术，勉强压住了幽魂散的凶险。

但我全身的感觉，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被反复碾碎的酸痛。心口那片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虽然不再扩散，却并未消退，如同烙印般盘踞在那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我……怎么了？”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

胡青牛的目光终于从兽皮卷轴上移开，缓缓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初见时的冰冷审视，也不是治疗时的专注凝肃，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困惑、狂热探究和隐隐忌惮的复杂光芒，如同发现了某种禁忌的、从未被认知的奇异造物。

“你自己……感觉不到吗？”胡青牛没有回答，反而低沉地反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重量，“那股力量……那股冻结一切、仿佛要将万物归寂的力量……在你体内，咆哮。”

力量？

那股冻结洞壁的、狂暴失控的白色寒流！

那不是错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比幽冥教追杀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那不是我的力量！是潜藏在“玄棺”——那被胡青牛命名为双重寒毒本源中的某个东西！

“那不是我的……”我艰难地试图解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知道！”胡青牛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正因为知道不是你的，才可怕！才……令人着迷！”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那双能洞察入微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在瞳孔深处找到那力量的源头：“小子，玄冥神掌……凝髓劲……血蝉蛊……不过是覆在那真正‘巨骸’之上的几片残雪！”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点在我心口那片冰冷的青黑印记上：“那滴血……那个印记……幽冥教的血咒……引动冰棺开启的一道缝隙？那爆发出的，才是蛰伏于你生命最底层的……真相的冰山一角！”

胡青牛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澎湃的心绪，他转身从矮几上拿起最破旧的一卷暗褐色的兽皮：“这是老夫早年自昆仑山一处冰封绝壁下的远古遗迹中所得……其上记载，乃古时一个消亡已久的宗门‘玄阴教’的晦涩文卷残篇……”

他展开兽皮一角，烛光下，泛黄的皮面上刻画着极度扭曲、如同某种活物般蠕动、又似符文又似图案的符号。其中一个最大的、占据中央的符号，竟与我心口那片蛛网般的黑纹，隐隐有几分神似！

“玄阴教……冰棺……”胡青牛的声音如同梦呓，眼神狂热地追逐着兽皮上的纹路，“‘玄棺’非棺……乃‘窍’！沟通幽冥玄阴之无上‘窍穴’！开此窍者，身蕴玄阴之力，动念间冰封千里，生机尽绝……”

他的目光猛地钉回我脸上，如同两把烧红的锥子：“但……这只是开始！其下更有残缺刻录：‘然玄阴噬主，九窍者，十死无生，唯天尸之材可堪承受，以神血为引，以……’后面彻底磨灭了！”他声音带着巨大的遗憾与不甘，“天尸之材……神血为引……这说的到底是什么？！”

胡青牛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惊人：“你的身体！承受了那爆发的力量而未被立刻冻毙……你究竟是……什么‘材’？那玄棺之内，是否真的封着某个古老的意志？！张无忌……或者，我该叫你……‘容器’？”他最后的两个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叩问，如同锤子砸在我的灵魂之上！

“容器……”巨大的窒息感让我眼前发黑！这个称呼，比“活祭品”更冰冷、更无情！难道我真的只是一具被动承载着某种恐怖存在力量的空壳？！张三丰感受的灵魂印记……幽冥教追寻的“活祭”……胡青牛点出的“玄冰蚀骨劲”……此刻指向的“玄棺”与“容器”……所有线索如同冰冷锁链，将我的存在意义绞得粉碎！

“不……不是的！”一股强烈的本能愤怒与不甘冲散了恐惧，我挣扎着想要反驳，“我是张无忌！我是……我是周明！我不是谁的容器！！”声音嘶哑，却带着灵魂深处爆发的执念。

胡青牛静静地看着我激烈的反应，眼中的狂热探究并未消退，反而更深了一些。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是与不是……由不得你我说了算，也由不得你愤怒否认。唯一的路……在那蝴蝶谷！”

他站起身，将几卷珍贵的兽皮小心收起，塞回那个巨大的药箱深处，声音恢复了那种冷硬的决断：“这股失控的力量只是警告。你的身体……撑不住下一次爆发。幽冥教一旦得知这‘冰棺’已开启缝隙，其疯狂将百倍于前！唯有进入蝴蝶谷密室，寻得更多与‘寒冰门’和这诡异‘玄棺’相关的典籍记载，才有可能找到压制它、了解它……甚至，”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利刃，“利用它的方法！活命，还是灰飞烟灭，路只此一条！即刻动身！”

天光未明，山林依旧被浓稠的墨色笼罩。胡青牛强行唤醒尚在虚弱中沉睡的常遇春。经过紧急施针和灌入强效提神的汤药，常遇春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但那双虎目中的刚毅与忠诚丝毫未减。

“胡师叔……张公子……常某……咳咳……拖累……”他刚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闭上嘴！留着力气赶路！”胡青牛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已将药箱背好，手中紧握着几枚淬了不同颜色药液的枣核钉，“幽冥教的豺狗鼻子灵得很，此地一刻不能留！跟上！”他瘦削的身影率先钻出山洞，投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常遇春咬牙撑起身体，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张公子，走！”我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虚脱，紧随其后。黑暗中，胡青牛的身影如同鬼魅，对这片山林的地形熟悉得令人心惊，哪里能走，哪里有近路，甚至哪里存在天然形成的狭窄石缝通道，他都一清二楚。他刻意避开宽阔山道，专挑荆棘丛生、怪石嶙峋的险峻之处。

即便如此，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陡峭山坡下，两侧是湿滑覆满青苔的岩壁，仅有一线之径可通。就在我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时，异变陡生！

“嗤嗤嗤——！”

数点细微几乎融于风中的破空声猛地响起！

胡青牛眼中寒光一闪，瘦小的身体诡异地向后一滑，同时双手如同穿花蝴蝶般闪电掷出！

“叮叮叮！”几声清脆的金铁撞击声在狭窄空间内炸响！几点幽蓝寒芒被他精准打落在地！竟是一蓬细若牛毛、带着淡淡腥甜气味的毒针！

“果然追来了！”常遇春怒喝，拔刀欲战！

“退！是‘蚀骨针’！沾上一点皮就烂！”胡青牛厉声制止，同时左手又甩出一把腥臭的红色粉末！

“红砂瘴！闭气！”岩壁上方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惊呼，显然对方认得这毒物！几道模糊的黑影被逼得从藏身处飞退！

胡青牛抓住这刹那空隙，低吼一声：“走右边石隙！”他率先冲入右侧岩壁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狭窄石缝！我和常遇春不顾一切挤身而入！身后传来幽冥教徒气急败坏的呼喝和兵刃砍在石壁上的铿锵声。

石缝蜿蜒曲折，深邃幽暗，且极其狭窄，追兵体型稍大者便难以通过。我们几乎是贴着冰冷的石壁在黑暗中挪行，依靠胡青牛手中微弱药粉发出的荧光艰难辨路。身后的追兵声音逐渐被隔绝。

当第一缕真正的曙光刺破天际，终于钻出这死亡石缝，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想象中世外桃源般的精致亭台楼阁，没有如海繁花。

前方山谷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之中，两侧山势陡峭，覆满苍翠古木。谷口狭窄，被层层叠叠、形态怪异扭曲的老藤巨蔓和不知名的参天巨树彻底封锁，几乎看不到入口。空气中弥漫着异常浓郁的草木清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奇异的冰凉感，瞬间似乎压制了体内躁动不安的寒意。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巨大的古树枝干虬结蜿蜒，色泽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乃至暗紫，巨大的叶片边缘带着锐利的锯齿，隐隐流动着金属般的光泽。藤蔓粗如儿臂，布满了狰狞的硬刺，几具风化的不知名野兽骨骼散落在藤蔓间隙，无声诉说着凶险。一股无形的、冰冷生硬的气息弥漫在谷口，那是无数强悍植物散发的、对所有闯入者的天然警告与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