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陈二狗已经死了?”
“听说是,许是死了吧。”
“到底死没死?他不是当上大老板了么,有的是钱,而且年纪轻轻的,得的什么病啊?”
“我也不知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偶遇他大伯,说起二狗,好像还给他办过丧事呢。”
左明还在不依不饶,我却已无从措辞。
左明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后来还一起共过事,算是比较不错的朋友,这些年也断断续续联系着,时常吃个饭什么的,遇到什么事也能暂时打开心扉聊一聊,喝喝酒吹吹牛解解闷发发牢骚都可以,但关乎钱的事免谈。在这个物欲横流、喧嚣淡薄的世界,能拥有这样的朋友也算挺好。
左明是我的同学,陈二狗也是我的同学,他二人却彼此并不相识。左明久仰二狗的大名好多年,二狗对他却一无所知,就像我认识明星但明星不认识我一样。二狗不是明星,但当他发达了之后,在我们这些人眼里,他的影响力跟明星也就差不离了。
说来也怪我,怪我时常在左明面前提起二狗,尤其喝得酩酊大醉前仰后合时,嘴就没个把门的,豪言壮语层出不穷,夸夸其谈不计对错,将二狗吹得天花乱坠荒诞离奇,俨然绝世英豪一般,也就难怪左明会对二狗如此“崇拜”了。
依我看,他对二狗也不完全是崇拜,说是鄙夷也不对,谁会鄙夷有钱人呢?嫌弃,似乎也不恰当。更像是猎奇,或者混合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比如,你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街上突然出现一个刀枪不入且飞檐走壁的人,这家伙见到美女就抢,抢了一个又一个,再美再性感的女人也逃不过他的魔爪,况且无人能制止他,更况且此人奇丑无比。当然,这个例子不算恰当,但性质相差不大。
其实陈二狗长得不算奇丑无比,但也跟帅哥不搭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此人很不简单——
酒槽鼻,鼻毛长枪乱棒的刺出不少,透着那么几分桀骜不驯;细长的眼睛,像弯弯的月亮,尤其眯起来时,不凑近了细看,真疑心他睡着了或没长眼睛;天庭饱满,迎着日光会在眼睛下面留有树荫,像是长年累月的戴着一顶看不见的鸭舌帽。
其实眼睛下面颧骨上那一小撮黝黑的肌肤倒不太在意那点树荫,因为布满麻子。麻子并不大,那块“黑土地”也没多大;厚厚的嘴唇,稀疏的胡渣,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成熟踏实之感,但嘴巴一咧,真能吓人一哆嗦。不单是泛黄的牙齿参差不齐,嘴也太大,他能轻松吞下自己的拳头,跟他说话时,我总疑心他饿了,要吃点什么了;头发倒是很平整,像毛寸又像平头,几时见他也是这种发型,确乎从没变过,永远那么干脆那么利落,再配上他那张不算标准的国字脸,就有些像动画片里的小木偶了。
其他的地方——招风耳,没下巴,粗短的肉脖子,粗短的腿,稍微有点罗圈儿,圆圆的身体,圆圆的肚子,实是很一般的长相,比一般人更一般。但他的事迹决不一般,很有些曲折离奇。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并不离奇,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跟大多数的孩子一样,也是上完育红班再上小学,上完小学上初中,经历平平无奇。没错,你没看错,那时的他就是稀疏的胡渣,绝对少年老成的典范。
别怪我尖酸刻薄,他的长相就是那样,我只是实话实说。这才过去了几年呀,我不可能记错。他那样的相貌,想忘记也难。只是,这话本身就显刻薄。
那个年代,村里的家长们普遍没念过多少书,没什么文化,也许图个好养活的彩头,给孩子起名字都很随意,像李狗蛋啦、毛猴啦、王石头啦、赵铁柱啦、钱瘦驴啦、张三李四啦、尹冰球啦,阿猫阿狗的起了一大堆,听着就那么粗糙。也有几个识文解字的给孩子起的是人名,没猪狗牛羊什么事。
二狗的父亲是个石匠,在邻镇南水镇的一家石料厂做工,平日里雕刻些石碑石狮子什么的,膀大腰圆,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古铜色的皮肤,看上去孔武有力,得了个外号叫蒙古,但也没多少文化。后来,二狗飞黄腾达之后就自己改了名字。他自己改的名字也没显出多少文化,叫陈二。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叫陈二狗。说起来我俩也颇有几许缘分,他不是我们村的,是邻村陈家沟人。这里强调一下,不是练太极拳的那个陈家沟,就是一个叫做陈家沟的普普通通的小村庄。的确是个小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几百号人,连我们村人数的五分之一也没有,我们村可是号称全镇最大的村。不过,我俩虽是邻村,却不是同镇。
不知什么原因,四年级下学期那年,陈家沟小学跟我们村小学合并,我们才成了同学。那时候,一个年级也只有一个班。自此,我俩一直都是同班同学,直到完成学业。
刚步入社会那会儿,我俩也一起拼搏过。后来,慢慢就不在一块了,似乎各自都有了更好的去处,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际遇。只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之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乃至连他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
说句不好听的,这也没什么,又不是亲戚,也算不上特别好的朋友,没去吊唁又能怎样?终归数载同窗,听闻噩耗也是不胜唏嘘。也只是听闻,他到底有没有死,我也不敢笃定,因为我没见过他最后一面。
分开之后,他的那些“光辉事迹、高光时刻”也只是耳闻。说是光辉事迹,其实不过是阅人无数;听得多了,便在脑海里将他断断续续的生平事迹按照时间线自动串联了起来;想的多了,这些画面就越来越清晰,以至在某个时刻我一恍神儿,也觉得这好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也是这层缘由,我才对左明的追问闪烁其词。
不过,这应该就是真事,因为我是从他的身边人处听来的,至于他的那些身边人有没有添油加醋,我就无从考究了。他的死讯应该可以确定,应该吧,他大伯亲口告诉我的,但也不一定,况且我也再没见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又干了些什么?这些问题我还真是不好回答,只能从头说起,就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吧。
陈二狗给我的感觉是个有些木讷的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即便美女同学主动搭话,他也是说不上几句就脸红脖子粗,还有些微微的气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样子更显不出一丁点机灵劲儿,再加上黝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头,往课桌前一塞,都容易给人整无视了。
他总是默默的来,默默的去,在同村人眼里也不受待见。他的尊容在那里摆着呢,爱美是人的天性,谁又能背叛天性?
我倒是对他有些好奇,也是第一个靠近他的人,第一个跟他说得上话来的人。他有什么事也愿意跟我分享,或许他也觉得我老实可交吧。
我虽老实,但不木讷,顶多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他转学来没几天,我便跟他混熟了。他并不是个心眼坏的人,只是不爱说话。熟了之后,他竟也是妙语连珠口若悬河起来。原来所谓的沉默是金,只是没有遇到让他敞开心扉的人。
他这人挺大方的,墨水钢笔都可以借人,甚至“小人书”他也乐意借给我,有一次竟然送了我好几本,我感动了好一阵。就是那种连环画,跟现在的漫画很相似。
我对他感到好奇,并不是他心眼不坏,而是他的肚子。他的肚子大而圆,他看上去很壮实,但不胖,为什么会有这么圆润硕大的肚子?经不住我几次三番的软磨硬泡,他像是不厌其烦,终于告诉了我真相。
我听后还是眼前一片迷雾——他说他是胖的。
这样解释倒也不能说错了,毕竟人家里有钱,吃的好也在理。陈父名叫陈大上,但村里的人都习惯叫他外号。一提起蒙古的大名,全村几百号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蒙古不仅是石匠,每逢秋收过后,他还会开上三蹦子腾腾腾的去十里八村挨家挨户的收玉米花生地瓜干之类的,然后再到镇上换成票子,有时也会批发些瓜果梨枣黄瓜茄子什么的到集市上吆喝,有时还会回收酒瓶纸壳废家电什么的,到废品站一卖,又是大把的银票,算是很有经商头脑的一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蒙古出去收废品的时候,车上总爱摆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着当年的流行音乐。什么365里路呀,从少年到白头;又什么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少年壮志不言愁;还有什么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以至于很多村农一听到这熟悉的乐声,都着急忙慌的喊着——快回家拿酒瓶喽,蒙古来了!
这架势不由让我想起三四岁时,一到晚上顽皮胡闹不睡觉,母亲就会故作惊恐的对我说,啊哟你听,麻虎来了,麻虎专吃小孩。麻虎吃了谁家的小孩我不得知,但那时的我一听母亲这样说,总会乖乖的。
长大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每当遇见车把上挂着喇叭嘴里吆喝酒干倘卖无的人,我总不觉驻足,一阵神往一阵感伤。不是我有酒瓶纸壳要卖,只是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年月。过去的流行音乐大多已被人遗忘,甚或成了难得一闻的老歌,在我却是无比宝贵的记忆。过去的岁月啊,我向你眺望,你带着流水的忧伤。
据说,二狗家是陈家沟第一家置办上冰箱彩电的主儿,说是他们村的首富也不为过,但也不至于每顿都大鱼大肉的山吃海喝呀。就凭这,二狗就大了肚子?
我虽不大信,过了几天也就不在意了,谁还能总揪着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屁事不依不饶?几天后,我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这事居然跟二狗有关。
以上算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