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骇人听闻
麦子已经老高了,远远望去,一片郁郁葱葱。微风吹过,麦穗此起彼伏,宛若湖面上的层层涟漪。这就是所说的麦浪吧。走在麦田边上,一阵阵麦熟和着青草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境为之一爽。但不敢逗留,小跑着去了前面的林荫路。
夏季未至,天气已有了些炎热,站在日光里动一下身躯,额前就有了微汗。往地上撒一泡尿,眨眼就干了,却留下浓浓的尿骚味,久久不肯散去。
那天,我刚进教室,就听闻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同学胡杨是始作俑者,说的有鼻子有眼,是他亲眼所见,甚至敢起誓,骗人是小狗。
先是几个同学交头接耳,接着便闹的沸沸扬扬。原以为这么个爆炸性新闻,会在学校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没想到也只在我们班传开,老师也是不知。还以为是原子弹爆炸,不过一枚手榴弹的威力。
说这件事骇人听闻,有些言过其实。但对于那个年龄段的我们,也的确够骇人。
试想,只是些四年级的小学生,十一二岁的年纪,说不好听点儿,跟情窦初开没半毛钱关系,情窦还没长上呢。在那个纯真年代,天晓得性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毁三观吗?乍听闻,还觉得是骂人呢!
这不就是骂人的话么?无非就是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一厢情愿的跟人家的妈妈或是姥姥发生点关系。但二狗干的委实有些离谱——某个礼拜的某一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跟邻居家的小芳钻了柴草垛。
钻柴草垛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正大光明的说?
干什么?按胡杨的话说,就是日。小丽红着脸反驳,这不是骂人吗?胡杨摇头,神色间有些鄙夷又有些一本正经,你们这帮小屁孩,什么是性懂吗?
这回,轮到我们摇头了。
这时的胡杨就像个教书的先生,一肚子渊博的知识,他踱着四方步摇头晃脑,波澜不惊的展开了他的叙述:说白了,就是生孩子。
我们都懵了,还以为孩子是爸妈从山沟沟里捡来的呢!
小丽的脸还是红红的,小声说:“我爸妈不干这事。”
“屁!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俩结了婚,就有了我呀。”小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中满是纯真。
“屁话!你用屁眼想一想都知道这是假的了,比如咱俩结婚了,你咋有孩子?”
小丽不虞胡杨有此一问,白生生的鹅蛋脸霎时间红得欲要滴血,却也没发作,只是微不可察的白了胡杨一眼,忽然就活跃了思维:“我们都是孩子呀,二狗怎么就知道这个呢。”说到最后像是蚊子哼哼,显然同意了胡杨的说法。
大勇的思维更是拔了一个高:“难道二狗要跟小芳生孩子?”
“又是屁!”胡杨脸上的鄙夷更明显了,俨然阔绰的少爷碰上了一帮乡巴佬。
“听好了,我只跟你们几个说,这可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带插图的,你们不信我也没法儿——很多很多的小蝌蚪在水里游,拼命游,终于游到了大海里。大海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母,身上还散发粉红的光呢。小蝌蚪还是拼命游,终于有一个蝌蚪率先钻进了那个大水母的身体里,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化作一颗乳白色的珍珠。这小珍珠独自下潜到一个幽深的海沟,却被一个巨大的圆球包裹住了。慢慢的,那颗珍珠就变了颜色,跟着变了形状,长出了眼睛鼻子,又慢慢长出了小手小脚,最后变成一个小孩的模样。那小孩在圆球中很不安分,很调皮呢。不知什么时候,圆球裂开一道口子,那小孩就用力往外爬呀爬……”
显然,胡杨的知识面深不可测,他的话还在继续:你们说,这是不是生孩子?小蝌蚪和水母又是什么?
没人知道是什么,也没人怀疑这件事的真伪,书上说的事还能有假?几年后,上了生物课,终于弄清了生孩子的缘由,可那时的胡杨怎就如此超前?二狗长着稀疏的胡渣,还说得过去,这个叫胡杨的家伙嘴上没毛,小屁孩一个,他也晓得?看来,早熟跟胡须并无多大关联。
别人从什么时候起明白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不晓得,我是从陈二狗嘴里知道的。
那天,刚上完一节生物课,我和同桌小红不知什么原因谈起了生孩子的事。可能那会儿班上有晚自习递纸条的,于是我们好像有感而发,很自然的谈到了爱情,再谈到了人生,终于谈到了生孩子上。确切说,是孩子从何而来。
我们说了老半天,把浪漫的调调儿渲染到极致,让天马插上翅膀在星空中驰骋,愣是没将意见做到大一统。想是前座的二狗听不下去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便给了我们思想上的一次华丽转身,让人为之一震,豁然明朗。
那句话很普通,并无石破天惊——你俩觉得蝌蚪是从半空中飞进大海的吗?
别的事可以不信,从二狗嘴里说出来的,则另当别论。阅人无数的他,又岂会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但听起来很不文雅,带着猎奇和疑惑的心翻看生物课本,直翻到最后的男女青春知识,我才彻底信服了二狗。只是,书上也没有多文雅,人家主打的就是一个真实。
那天,胡杨发表完那一大段新奇的演讲后,我不知旁人心里怎么想的,只觉黑白分明的世界一下有了五彩缤纷的颜色,原来这世界还有很多未解之谜是我所不知道的,还得好好学习啊。紧接着,心里又生出另一种感觉。
这感觉很奇妙,却又庄严大气,像从流动的云朵上飘下来一阵缥缈的仙音,又像坐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听了一场恢弘激昂的交响乐。这一刻,贝多芬能怎样,莫扎特又如何,感觉中像是秋风丝溜溜的吹拂白桦林,纯黑的玫瑰在午夜凋零。静静听,肖邦穿着黑色大衣,四周弥漫雾气,手在键盘敲钢琴,跟夜风一样的声音,心碎得很好听。
这件事没能持续多久,就像泡沫,还未绽放便支离破碎。我疑心,即便在我们班也没完全渗透,要不小燕她们几个怎么还有事没事的找二狗闲聊呢,她们怎敢?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是根本不屑一顾?我的理解是,她们根本没听说过。
试想,都是一群半大孩子,乍听闻这种类似骂人的勾当,第一感觉就会认为造谣,都当笑话听听,谁会记在心里,谁会闲着没事替他传播?何况,始作俑者还是个孩子,谁又会对一个孩子的话太在意?更何况,他连毛都没有,他知道个毛线!
事后想想,别人信不信、知不知晓都无关紧要,只是一件小事,二狗干过的也不止这一桩,比这出格的更不在少数。不然,左明也就不会对他感到好奇,我也就不必大费周章的长篇大论了,无端使自己陷入回忆中,还是对别人的回忆。诚然,我的回忆中不可能没有别人。
那天,二狗来到学校时,刚响过上课铃。教室里异常安静,落针可闻,也许有些同学知道了二狗钻草垛的事,都对他投去异样的眼光。
二狗却似没觉出跟往常有什么不同,很自然的坐在课桌前,很自然地掏出课本。他的表情跟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就坐在我后面,我却没回头看。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迟早会告诉我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干了什么事,尤其对他而言十分了不起的事,他都会忍不住找人炫耀一通,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满足他心里那种激昂澎湃的情绪,才能令他那美妙的感觉得到完美的释放,才能酣畅淋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的炫耀,他忠实的听众只有我一个,他亲口告诉我的。我留心观察,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光里,的确是这样。
我也想过,是不是我也沉默寡言,又从不乱嚼舌根子,总是习惯性对别人的秘密守口如瓶,他才会告诉我?我问他,他总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不说话。但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白听人家的感受,也曾劝诫过他很多次。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搞得满城风雨,尤其感情上的事,有道是赏花不败花。他可不管这些,依旧我行我素。
一次听罢他的炫耀,明明是响晴的天,我的眼前却似忽然出现了一团迷雾,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晃动,看不太真切。只一霎,那雾便被日头稀释了,只留下淡淡的一抹轻烟,终于了无痕迹。自始至终,我也没能看清那团迷雾的尽头是什么。
不一会儿,班上有人窃窃私语。那嘁嘁喳喳耳语似的声音,开始像涓涓的细流,很快汇成汹涌的波涛。也难怪如此,通常上课铃还没响,数学老师常有理便会腋下夹着课本早早的来了教室,今天怎会如此反常?
当教室里的喧哗变成一种吵闹时,窗外传来高跟鞋踩踏水泥板路哒哒哒很有节奏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