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和脚步声迅速远去、消散。担架车碾过地面的滚动,轮椅的转动,搀扶的脚步声……都消失在走廊的两端。
只有沈知意门上那盏红灯,还在无声地闪烁。红光涂抹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照亮了地砖上几点未干的暗红——施缪情滴落的,周小满留下的。最终,红光落在那摊被遗弃的、敞开的琴盒残骸上,落在那道贯穿琴身的裂痕上,落在那片锁扣位置暗褐色的、混着两人血迹的污渍上。
陈默靠着墙,后背的湿冷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进骨头缝里。肋间的剧痛不再尖锐,而变成了一种深沉的钝重,沉甸甸地坠在胸腔深处,坠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阻力。
他缓缓地,将目光从那片在红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血污上移开。视线掠过空荡荡的、残留着混乱痕迹的走廊——歪倒的轮椅,地砖上几点暗红,墙角慕梦瘫坐留下的模糊印记——最后,沉沉地投向那扇依旧闪烁着刺眼红灯的门。
红灯在跳。无声地,固执地。
他沾着暗红血印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点干涸发黑的血渍,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
时间被拉长,浸泡在寂静和闪烁的红光里。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沉重得几乎凝固的寂静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咬合声,从沈知意的门锁处传来。
紧接着,那扇紧闭的、被红灯笼罩的门,向內滑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泄出比走廊更亮的光,带着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
一个穿着蓝绿色隔离衣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医生。他脸上依旧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几缕湿发黏在额角。他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前倾,疲惫不堪。
他没有立刻走出来,也没有看走廊里唯一站着的陈默。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沾着些许透明药液和一点淡黄色污渍的手套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沉重,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地、有些茫然地扫过空荡的走廊——扫过那几点暗红的地砖,扫过歪倒的轮椅,扫过墙角模糊的痕迹——最后,才落在了靠墙站立的陈默身上。
医生的目光在陈默沾着血印的手指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那目光抬起,与陈默沉寂的目光相遇。
没有交流。没有语言。
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红灯在医生头顶无声地闪烁,将他疲惫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医生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想深吸一口气,却又被口罩阻隔,只发出一点沉闷的、带着浓重疲惫感的鼻息。他微微动了动嘴唇,隔着口罩,看不清口型。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上,肋间的钝痛随着呼吸沉沉起伏。他看着门缝里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的眼睛,看着医生无声翕动的嘴唇,看着那盏依旧固执闪烁的红灯。
没有问。
不需要问。
那沉默,那疲惫,那盏不肯熄灭的红灯,本身就是答案。
擦不掉了。
像烙印。
医生扶着门框的手松了松,身体似乎晃了一下,随即又站稳。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是疲惫?是沉重?是某种无言的告知?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迟缓,将身体缩回了门内。那扇门,严丝合缝地重新关闭。
隔绝了里面的光,隔绝了仪器的嗡鸣。
只剩下那盏红灯。
依旧在门框上。
无声地,固执地,闪烁着。
门关上。走廊里只剩下顶灯的光,和沈知意门上那盏固执跳跃的红灯。红光刷过冰冷的地砖,刷过歪倒的轮椅,刷过墙角模糊的水痕和几点未干的暗红,最后,定格在那摊敞开的琴盒残骸上。
陈默靠着墙,后背的湿冷已经和瓷砖的寒意融为一体。肋间的钝重感沉得像是灌了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的阻力,牵扯着断裂处的闷痛。空气里的血腥味淡了些,但那股铁锈似的腥甜,依旧盘踞在鼻腔深处。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扇门,没有离开门上无声闪烁的红灯。医生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红灯在跳。一下,又一下。
时间在这片寂静和红光中缓慢爬行。
走廊另一头,靠近普通病房区的方向,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声响。
陈默的目光,缓缓地移了过去。
一个护士推着一张空轮椅,正悄无声息地滑过来。轮子碾过地砖。护士的脚步很轻。她推着轮椅,径直走向墙角——慕梦之前瘫倒的地方。
护士停在墙角,弯下腰,收拾起地上散落的、被踩变形的一次性水杯碎片,还有几团沾着泪痕和灰尘的纸巾。收拾干净后,她直起身,推着那张空轮椅,又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滑了回去,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墙角那片被清理后的地砖。
走廊彻底空了。
只剩下他。靠着墙。
还有地上那摊敞开的、冰冷的琴盒残骸。
红灯还在闪。固执地。
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盏红灯上。闪烁的红光映在他沉寂的眼底。肋间的钝痛随着呼吸沉沉起伏。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残留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腔,挤压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闷痛。
他需要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出来。
他撑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借力站直。肋间断裂处的剧痛猛地尖锐起来!眼前猛地一黑!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后背再次重重撞回墙上,才勉强没有栽倒。额头的冷汗瞬间涌了出来。
太勉强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闭了闭眼,压下眼前发黑的感觉和胸腔里的闷痛。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
红灯还在闪。
他再次尝试。这一次,动作更慢,更小心。手掌死死抵着墙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咬紧牙关,调动着全身力气,对抗着肋间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感。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墙面上剥离出来。
站直了。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肋间的剧痛并未减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处的骨头。冷汗不断往下淌。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发花。
他需要移动。
目光掠过地上那摊琴盒残骸。深木色的裂痕,锁扣处暗褐的血污。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它。
脚步迈开。
第一步。左脚。身体的重心不稳地向前倾,肋骨的剧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右脚下意识跟上,却因为牵动伤处而猛地一软,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向前扑倒!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堪堪稳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第二步。扶着墙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强迫自己站稳,再迈出右脚。动作缓慢。每一步落下,都牵扯着肋间的剧痛。冷汗不断滑落。
第三步。第四步……
他沿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顶灯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摇晃不稳的影子。沈知意门上闪烁的红光追随着他。
走廊很长。空荡,寂静。只有他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身后那盏无声闪烁的红灯。
擦不掉了。
每一步,都像踏在那片污渍上。
陈默扶着冰冷的墙,一步一挪。肋间的剧痛像根铁钎,每次呼吸都把它往骨头缝里更深地捅一分。冷汗糊住了视线。他只能死死抠着墙缝。
脚步声拖沓沉重,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闷响。身后那盏红灯的光,泼在他背上,又滑到脚下。
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廊尽头拐弯的地方,一个穿着灰色保洁服的清洁工正低着头干活。墩布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缓慢拖动。清洁工动作很慢,带着麻木,头也没抬。
陈默扶着墙,挪过拐角。终于离开了那盏红灯直射的范围。他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铁锈的腥甜。后背的冷汗湿透了衣服。
他靠在拐角这边的墙上,冰凉的瓷砖激得他微微一颤。眼睛酸涩发胀。他闭了闭眼,想缓口气。
就在眼皮合上的瞬间——
“嘀——!!!”
一声尖锐、凄厉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狠狠刺穿了拐角那边的寂静!
是沈知意那边!
那声音带着死亡迫近的冰冷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陈默靠在墙上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倏地睁开眼,瞳孔收缩!肋间的剧痛被冻结,心脏像被死死攥住,狠狠向下一拽!
那盏刚刚被他甩在身后的红灯,仿佛瞬间烧穿了墙壁!
擦不掉了。
那尖啸的警报声,在他耳边疯狂炸响!
那声警报像冰锥,捅进陈默的耳膜!心脏猛地一抽!他靠在墙上,身体瞬间绷紧,肋间的剧痛炸开,眼前被纷乱的黑点和红光撕碎!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牙关里挤出来。后背死死抵着瓷砖,冷汗涌出。他急促地喘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得断裂的肋骨剧痛,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拐角那边,拖地的“沙沙”声停了。推着清洁车的灰色身影僵在原地。清洁工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愕,眼睛瞪大,死死盯着警报传来的方向。他手里的墩布杆无意识地往下滑了一点。
警报声还在撕心裂肺地嚎叫,疯狂地撕扯着空气和神经。那盏红灯,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墙壁。
擦不掉了。
混乱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骤然在拐角那边炸响!急促,沉重,朝着警报的源头狂奔!
“让开!快让开!”
“除颤仪!”
“肾上腺素!快!”
纷乱的呼喊和指令混杂在刺耳的警报声里。几个穿着白大褂和蓝绿色隔离衣的身影风一般从拐角那边冲过!带起的风卷着消毒水味和焦灼气息,扑在陈默脸上。
他靠在墙上,身体微微颤抖。那几个狂奔的身影只在他模糊的视野里留下残影。推着清洁车的工人下意识地往墙边猛缩,眼睛里只剩下惊恐。
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远去,被警报声吞噬。走廊里只剩下警报的尖啸在疯狂回荡。还有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清洁工粗浊的呼吸。
红灯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闪烁。
警报在耳膜里疯狂凿击。
擦不掉了。
这声音,这红光。
像烙印。
烫在骨头上。
警报声像冰针,在颅骨里搅动。陈默后背抵墙,身体紧绷,每一次警报声都像重锤夯在肋间!剧痛炸开,眼前黑红交错,喉咙呛满铁锈味!
“呃啊——!” 压抑不住的痛吼迸出来。冷汗湿透全身。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拐角那边,清洁工手里的墩布杆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惊恐地瞪着警报方向,脸煞白,嘴巴张着,粗浊地喘息。
混乱的脚步声和嘶喊淹没了拐角!
“让开!”
“除颤仪跟上!”
“静脉推注!”
白大褂和蓝绿隔离衣的影子风驰电掣般卷过!劲风裹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濒死的焦灼,拍在陈默脸上。他靠在墙上晃动。清洁工吓得往后一缩,脊背撞在清洁车上,铁皮桶作响,脏水溅湿裤腿。
脚步声和呼喊声被警报吞噬、拉远。走廊里只剩下尖啸,在四壁间碰撞。还有陈默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和清洁工吓破胆的抽气。
红灯疯狂跳跃。
警报疯狂凿洞。
擦不掉了。
这沉沦。
像烙铁,烫在骨头上。
陈默猛地吸气!空气呛进肺管!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本能压过了剧痛。他咬着牙,腮帮绷紧,手掌死死扒住墙面,用尽力气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身体猛晃,眼前全黑!他闷哼,右腿一软,差点跪倒!左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撑住墙,才勉强稳住。
走!
离开!
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摇晃。剧痛随着每一步疯狂叫嚣!他无视了。牙齿陷进下唇,尝到血腥。
一步!左脚重踏地砖,震动直冲肋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前栽!他踉跄着跟上右脚,喘息撕扯喉咙。
又一步!更快!更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后背被无形的红光灼烧!
清洁工缩在墙角,看着这个满脸冷汗、嘴角带血、眼神凶狠的男人冲过去,吓得大气不敢出。
陈默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线模糊,只剩下前方走廊尽头那扇透着微光的门。警报声在身后撕扯。每一步都锥心刺骨!汗水流进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
终于,那扇门近了。
他用尽最后力气冲过去,身体重重撞在门框上!“砰”的一声闷响!肋间剧痛顶点,眼前一黑!他死死扒住门框,才没滑倒。
门内,光线柔和,带着人声和饭菜味。与身后那片地狱,判若两个世界。
陈默急促喘息,胸口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剧痛和血腥。他靠在门框上,缓缓扭过头。
目光投向身后那条长长的走廊尽头。
那盏红灯,疯狂闪烁。
那警报声,嘶吼。
擦不掉了。
像残像。
像血块。
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扶着门框的手用力一撑,拖着沉重的身体,挪进了这片相对“安全”的微光里。将那片猩红的尖啸和闪烁的红光,关在了身后。
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大部分警报声,只剩下模糊的嗡鸣。
普通监护区,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饭菜的混合味道。施缪情被安置在一张靠窗的病床上。氧气面罩扣在她口鼻上,边缘残留着血沫印子。她脸上的血污被清理了,但病号服前襟那片暗红色的硬痂还在。
镇静剂的药力褪去。肺里又开始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和铁锈味。氧气面罩里喷出的气流吹在脸上。
耳边嗡嗡作响。仪器的声音,模糊的人声。她眼皮沉重,费力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看到天花板。
身体动不了,又冷又僵。只有肺里的剧痛清晰。喉咙里又干又苦,腥甜味上涌。
记忆碎片浮沉。猩红的灯光……尖叫……晚柠的脸……沈知意的门……秦筝的脸……还有地上那把破琴……锁扣上暗褐色的……血……
血……
擦不掉了……
冰冷的恐惧和荒谬感缠上心头。她想动,想喊!身体不听使唤。只有肺里的剧痛加剧!像刀子捅了进去,一拧!
“嗬——!”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抽气从面罩里喷出!她的身体向上弓起!牵扯到管线,仪器发出短促的“嘀嘀”报警!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地上那把贝斯,琴身的裂痕在红光下咧开嘴,锁扣上那片暗褐色的污渍蠕动、扩大……变成血海,要吞没所有人……
擦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