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挪回病房，脚步比出去时稳了些。肋下的钝痛还在，但呼吸间牵扯的撕裂感淡了。他坐到床边，没立刻躺下。窗外那几缕阳光被更厚的云层吞没，天色沉回一片均匀的灰。

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门被推开，一个护工推着辆空轮椅进来。是个中年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默是吧？下午三点拍片，别忘了。”她把轮椅推到空病床边固定好，“到时候有人来推你。”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就出去了。

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他盯着对面床边那辆空轮椅。拍片。看看骨头长没长。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指尖触到肋下缠着的厚厚绷带，硬邦邦的。底下那块断裂的地方，闷闷地发着胀。

他没碰太久，手放下来，撑着床沿站起身。动作比刚才又利索了点。走到窗边，楼下小花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风卷起几片枯叶，贴着灰白的水泥小径打转。

站了一会儿，肋下的胀感更清晰了点。他转身，慢慢走到卫生间门口。推开门，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出来，带着点铁锈的浑浊，很快变清。掬了几捧冷水扑在脸上，冰得皮肤一紧。水珠顺着下巴颏往下淌，流进领口，激得他微微一哆嗦。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还是不太好，苍白里透着点失血的青灰，眼窝底下是两抹浓重的阴影，下巴上冒出了点青黑的胡茬。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只有那双眼睛，没什么波澜。他扯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抹了抹。

回到床边坐下，肋下的胀痛感似乎被冷水激得更鲜明了一些。他靠着床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离三点还早。

走廊外传来一点模糊的说话声，夹杂着推车滚轮的沙沙响。是护士在挨个发下午的药。声音经过他门口，没停，去了别的病房。过了一会儿，那沙沙声又回来了，停在他隔壁门口。隔壁住的是个车祸小腿骨折的年轻人。

“止痛药，饭后半小时吃。”护士的声音隔着墙板。

“谢谢护士姐姐……”年轻人声音蔫蔫的。

推车声又响起来，这次走远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陈默闭了闭眼。肋下的胀痛感是持续的。他换了个坐姿，试图让左边身子悬空一点。

时间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一点。

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停在门口。门被敲了两下，推开。还是刚才那个护工。

“陈默？拍片了。”她推着那辆空轮椅进来，停在他床边。

陈默没说话，撑着床沿站起身。动作比之前又顺畅了些。他慢慢挪到轮椅边，转过身，小心地避开伤处，坐了下去。轮椅的坐垫冰凉。

护工推着他转身，轮椅碾过地砖。出了病房门，走廊的光线比房间里亮。轮椅被推着，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路过公共休息区，电视还开着，放一个吵吵嚷嚷的综艺节目。慕梦坐过的那张靠窗塑料椅依旧空着。

轮椅被推着，平稳地向前。陈默靠在椅背上，目光掠过两侧紧闭或半开的病房门。肋下的胀痛感随着轮子的轻微颠簸，一下一下地清晰传递过来。

护工推得很稳。前方，影像科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已经能看见了，门上贴着辐射警示的黄黑标志。门口的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等待的病人和家属。轮椅被推着，稳稳地停在了那扇金属门前。

轮椅停在影像科门前。长椅上坐着几个人，一个老太太捂着胸口闭目养神，一个年轻男人抱着胳膊盯着脚尖，还有一个母亲低声哄着怀里扭来扭去、头上缠着纱布的小男孩。

护工把轮椅的刹车踩下。“等着叫名字。”她丢下这句话，就走到一边墙根靠着，掏出手机。

陈默靠在轮椅冰凉的椅背上，肋下的胀痛感在静止中变得更加清晰。他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扫过长椅上等待的人，最后落在紧闭的金属门上。

时间流淌。老太太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小男孩的哭闹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年轻男人换了个姿势。

指示灯熄灭，亮起绿色的“请进”。金属门向内滑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铅围裙的技术员探出半个身子：“陈默？”

护工立刻收起手机，走过来解开刹车，推着轮椅往里走。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里面空间很大，巨大的白色机器盘踞在中央。

“自己能动吗？躺上去。”技术员指了指机器旁边一张窄窄的检查床。

陈默撑着轮椅扶手，慢慢站起来。动作牵扯到伤处，闷痛感尖锐了一瞬。他走到检查床边，技术员搭了把手，扶着他侧身躺下。蓝色无纺布触感粗糙冰凉。

“左边身体贴紧板子，手臂往上抬，抱住头。”陈默照做，将受伤的左侧肋骨紧贴在冰冷的检查板上。抬起手臂抱住后脑勺的动作牵扯到肋间，又是一阵闷痛。

“好，别动。吸气——憋住。”技术员的声音从旁边小隔间传出来。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移动。

陈默深吸一口气，肺部扩张挤压着断裂的肋骨，闷痛瞬间变得尖锐。他死死憋住气，身体绷紧。机器的嗡鸣声贴着耳边滑过。憋气的几秒钟格外漫长。

“好，呼气。放松。”

陈默猛地呼出一口气，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肋骨的剧痛也随之缓解，变回深沉的钝胀。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行了。”技术员走出来，帮他放下手臂，“外面等结果，大概半小时。”

护工又推着轮椅过来。陈默坐上去。轮椅被推出金属门。护工把他推到影像科外面的走廊角落，踩下刹车。“等着。”她又靠回了墙边，掏出手机。

陈默靠在轮椅里，肋骨的钝胀感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他闭上眼。走廊里人来人往。时间一点点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影像科的门再次打开，技术员手里捏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胶片。“陈默家属？”

护工收起手机走过去，接过胶片和一张报告单，扫了一眼。“好了，回去。”她走回来解开刹车，推着轮椅往回走。

轮椅碾过地砖。陈默的目光落在护工手里那张被卷起来的胶片上。灰白色的影像，模糊的骨骼轮廓……

回到病房，护工把胶片和报告单随手放在他床头柜上。“医生晚点会来看。”说完，推着轮椅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天色更暗了。陈默撑着从轮椅挪到床边坐下。肋骨的胀痛依旧。他侧过身，拿起床头柜上那张报告单。

纸是温热的。上面印着几行字。他目光直接跳到结论部分：

左侧第6、7肋骨陈旧性骨折，断端对位尚可，可见骨痂形成。

印象：骨折恢复期。建议：避免剧烈活动，定期复查。

他把报告单放下，又拿起那张还带着点热气的胶片，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

灰白色的底片上，左侧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两道斜斜的、边缘有些毛糙的黑色缝隙，横亘在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上。缝隙周围，似乎有些更浅淡的、云絮状的白色阴影包裹着断端。

骨痂。在长了。

他把胶片放回床头柜。肋下的钝胀感顽固地存在着。但报告单上“恢复期”三个字，像一块冰冷的、但确凿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混乱的某处。

他重新靠回床头，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肋骨的胀痛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沉，但不再像无底深渊。

胶片和报告单放在床头柜上。陈默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那一小叠纸上。他没再去拿。这就够了。

房间里很安静。

他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闷闷地一沉。他走到窗边，楼下小花园里亮起了几盏路灯。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推开。是下午那个护士，手里拿着个小药杯。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她走进来，把药杯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拿起报告单看了一眼，“片子看了，骨头在长了，好事。止痛药该吃还得吃，别硬扛。”

“还行。”陈默应了一声。他走回床边坐下，拿起药杯，就着凉水吞了下去。

护士在记录板上划了几下。“明天开始，可以适当在走廊活动活动了，别太久。促进血液循环，骨头长得快。”她收起笔，“晚饭快送来了，多吃点。”

护士离开后不久，走廊里就热闹起来。送餐车的轮子碾过地砖。饭菜的气味飘进来。

食堂大妈推着餐车停在门口：“三床！吃饭了！”她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又放下一碗汤。

陈默揭开塑料袋。米饭、炖萝卜、炒青菜。汤是紫菜蛋花。他拿起勺子，慢慢地吃起来。热食下肚，身上那点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

吃完饭，收拾好餐盘放在门口。走廊里的嘈杂渐渐平息下去。他靠在床头，没开灯。窗外的城市灯火映在玻璃上。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声。李医生推开门，没开大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夹板。

“陈默？感觉如何？”

“还行。”

李医生打开小手电，示意他：“我看看伤口。”她动作很轻地掀开病号服下摆，检查肋下缠绕的绷带。绷带很干净。她轻轻按压了一下伤处周围。

“嘶……” 陈默吸了口气，身体下意识绷紧。

“疼是正常的，骨头在愈合，里面会有点胀。”李医生收起手电，替他拉好衣服，“片子我看了，对位不错，骨痂开始长了，恢复得比预期快一点。继续保持，别着急。”她记录着，“明天开始，下床活动时间可以延长到二十分钟一次，一天三四次。动作慢点，别扯着。”

“嗯。”

“止痛药按需吃，别硬忍，休息不好也影响恢复。”李医生合上夹板，“好好休息，有事按铃。”她转身离开。

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肋下的胀痛感在李医生按压后更清晰了一些。他躺下来，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钝痛持续着，但并不尖锐。

恢复期。

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他闭上眼。身体的疲惫涌上来，盖过了那沉甸甸的胀感。呼吸逐渐变得沉缓、均匀。

陈默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房间里很安静。肋下的钝胀感依旧存在。他慢慢坐起身，动作比昨天又顺畅了些。

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阴天，空气湿漉漉的。楼下小花园里没什么人。

他洗漱完，刚套上病号服，护士就推着药车进来了。

“早，感觉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药按时吃。”护士递过药杯和水，“李医生交代了，今天活动时间可以长点，但别累着。”

陈默吞下药片。

早饭依旧是米饭、萝卜和青菜。他慢慢吃完。走廊里开始有了人气。

他推开病房门走出去。沿着墙，慢慢往前走。脚步不快，但稳当，肋下的钝胀感随着步伐起伏。

路过公共休息区。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几张塑料椅子上坐了几个人。靠窗那张椅子上，慕梦蜷在那里。她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但依旧宽大。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便携键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侧面那道“X.C”刻痕的边缘，指关节绷得发白。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慕梦似乎感觉到了目光，头埋得更低了些。他移开视线，没停留，继续往前走。

护士站那边，两个护士正低头忙碌。其中一个抬头看到他：“陈默？正好！一会儿有人送新绷带和消毒敷料过来，你回病房等着啊！”

“嗯。”他应了一声。

没走多远，前面病房门被推开，力道很大。施缪情扶着门框，半个身子探出来，脸色依旧不太好，但那双眼睛里的暴烈被压下去，留下深沉的疲惫。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暗红硬痂的病号服，鼻子里塞着氧气管。

“护士！”她声音有点哑，“我那药呢？水呢？”

一个护士小跑着过来，手里端着药和水杯：“来了来了，施姐。”

施缪情一把抓过药片，丢进嘴里，接过水杯灌了一大口，把空杯子塞回护士手里，眼神扫过走廊，正好和陈默的目光撞上。

她愣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短暂地撇了下嘴角。然后，她猛地扭过头，扶着门框，退回了病房里，门在她身后关上。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他收回目光，肋下的钝胀感清晰地提醒着他继续向前。

他慢慢走到走廊尽头那扇大窗户前。手扶上冰凉的窗框。楼下，小径湿漉漉的。灌木叶子在晨风里晃动。

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轻响：“让让。”

陈默侧身让开。护工推着一张空轮椅经过，消失在拐角。

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肋骨的钝胀感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他站了一会儿，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脚步更稳了些。疼痛是持续的，沉甸甸的，但不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