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内死寂无声。柴油发电机在角落里发出单调的“突突”声,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心头炸响。昏黄的灯光在巨大的空间里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机油、铁锈、汗臭和浓烈的血腥味。地上,缺牙汉子蜷缩在集装箱旁,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每一次抽气都伴随着肋骨折断的摩擦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丁鹏摊开的右手掌心。
那枚徽章。
暗沉的合金在摇曳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温度。盘踞的龙身线条遒劲狰狞,每一片鳞甲都带着粗粝的质感,缠绕着那截断裂的、带着尖锐倒刺的锁链,锁链的断裂处呈现出一种暴力挣脱的、令人心悸的撕裂感。最摄人心魄的是龙眼的位置——两个深邃漆黑的孔洞,如同通往深渊的入口,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所有敢于直视者的勇气。
龙牙!
这个词如同禁忌的咒语,在船坞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回荡。
沙发上的蝰蛇,身体前倾的姿势彻底僵住。他那张苍白瘦削、布满疤痕的脸上,所有玩味和掌控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冻结般的、难以置信的震惊。狭长的蛇眼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深入骨髓的忌惮、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以及…如同毒蛇发现稀世珍宝般的、赤裸裸的贪婪!他捏着那把幽蓝蝴蝶刀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变得惨白,刀刃停止了翻飞,稳稳地悬停在空中,刀尖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只有地上缺牙汉子痛苦的呻吟和发电机单调的轰鸣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呵…呵呵…” 蝰蛇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笑声,打破了死寂。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冰冷的金属摩擦感和一种被深深刺激到的亢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那双蛇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牢牢锁定丁鹏,仿佛要将他连同那枚徽章一起刺穿。
“龙牙…”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多少年…没闻到这股…铁锈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了…” 他的目光在丁鹏染血的绷带和明显虚弱的身体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看来,他们现在…也学会雇佣病猫了?”
丁鹏站在原地,如同一块矗立在风暴中心的礁石。左臂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动作后,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大腿的枪伤如同灌满了烧红的铁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的钝痛和眩晕感。失血带来的冰冷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试图吞噬他的意识。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初,平静地迎视着蝰蛇那毒蛇般的凝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摊着徽章的右手,又往前递了半分。无声的压迫。
蝰蛇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发起攻击的毒蛇:“东西,是真的。味道…骗不了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毒蛇缠绕般阴冷,“但是…一个快死的龙牙,一枚孤零零的徽章…能值多少价?” 他手中的蝴蝶刀又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死亡韵律地旋转起来,幽蓝的刀光在丁鹏脸上跳跃,“你想要什么?药?枪?还是…一条离开这鬼地方的船?”
“抗生素。”丁鹏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铁板上,“强效的,静脉注射用。盘尼西林,头孢曲松,越多越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装备。手枪,子弹,匕首。干净的绷带和消毒剂。”
蝰蛇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毒蛇的獠牙更冷:“胃口不小。一个快死的人,要这么多东西,是想拉着谁一起下地狱?”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缺牙汉子,又扫向丁鹏身后那两个依旧僵硬着、枪口微微下垂的“鬣狗”,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救人。”丁鹏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解释。
“救人?”蝰蛇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在这鬼地方?用龙牙的命去救别人的命?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停止了把玩蝴蝶刀,幽蓝的刀尖再次指向丁鹏,“徽章留下。药和装备…可以给你。但这点东西,不够买你的命,更不够买…你朋友的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
丁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知道蝰蛇在试探,在压榨他最后的价值。他缓缓收回了摊着徽章的右手,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蝰蛇的目光,向前踏了一小步!这一步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硬生生稳住了。
“徽章是抵押。”丁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燃烧生命,“药和装备,我现在就要。作为交换…” 他迎着蝰蛇那愈发危险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秃鹫矿山的布防图。比尔核心卫队的巡逻路线、火力点、岗哨位置…所有细节。”
“什么?!”蝰蛇狭长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那点戏谑瞬间被一种真正的震惊取代!甚至连他手中旋转的蝴蝶刀都停滞了一瞬!秃鹫矿山的布防图?!这几乎等同于比尔势力的命门!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东方青年,竟然敢抛出这样的筹码?!他凭什么?!
船坞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连地上缺牙汉子的呻吟都似乎微弱了下去。阴影里隐藏的气息也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蝰蛇死死盯着丁鹏,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试图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张声势的痕迹。但丁鹏的眼神如同深潭,只有一片冰冷的、视死如归的平静。
“你…凭什么?”蝰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审视,“就凭你身上这几个窟窿眼?”
丁鹏没有回答。他伸出左手——那只缠满渗血绷带、几乎无法动弹的左臂——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伸进怀里。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咬着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扁平的硬物。正是老烟枪在杂货铺隔间里给他的那个油纸包!
他用右手撕开油纸,露出里面一个防水性能极佳的透明塑封袋。袋子里,赫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绘满了精细线条和标注的图纸!图纸的一角,隐约能看到“秃鹫矿区”和比例尺的标记!而在图纸背面,用极细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时间、代号、火力配置的注释!
这张图,是老烟枪冒着生命危险传递出来的!是矿工暴动前,一个在矿山内部潜伏多年的线人,用命换来的情报!
丁鹏将塑封袋举起,让图纸的内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凭这个。”他的声音带着血的重量。
蝰蛇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张图纸上!以他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这张图的专业性和价值!那些标注的细节,绝非凭空杜撰!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贪婪的光芒彻底压倒了忌惮!比尔矿山的布防图…这简直是…无价之宝!
船坞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阴影中隐藏的气息变得灼热而粗重。连地上那个缺牙汉子都似乎忘记了疼痛,挣扎着抬头望向那张图纸。
蝰蛇沉默了几秒钟。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沙发背,那把幽蓝的蝴蝶刀不知何时又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起来,速度比之前更快,划出道道令人心悸的死亡弧线。他的目光在丁鹏苍白的脸、染血的绷带、紧握徽章的右手和那张价值连城的图纸之间来回逡巡。蛇眼里翻涌着激烈的算计和权衡。
最终,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猛地一收!
蝴蝶刀稳稳地被他捏在指间,幽蓝的刀尖指向船坞深处一个堆满木箱的角落。
“鬣狗!”蝰蛇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把‘药箱’拖出来!还有…我床头柜下面,那个黑色的‘工具箱’!”
他又看向丁鹏,蛇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图留下。徽章…也留下。作为抵押。”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意味深长的弧度,“至于装备…等你证明这张图是真的,能帮我…或者我的‘朋友们’,在秃鹫身上撕下一块够肥的肉…再来拿你的徽章,换你想要的火力。”
交易达成。
以情报换时间,以龙牙的信用,赌一条命。
两个“鬣狗”如蒙大赦,立刻奔向角落,吃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落满灰尘的军用医疗箱。另一个则跑向破拖船的方向。
丁鹏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剧痛。他靠着身后冰冷的集装箱壁,才勉强没有倒下。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鬓边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渍。视野边缘的黑斑如同墨水滴入清水,迅速扩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掏空,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
很快,那个沉重的军用医疗箱被拖到了他面前。另一个“鬣狗”也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长条帆布工具包跑了回来,重重地放在医疗箱旁边。
“打开。”蝰蛇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
丁鹏咬着牙,蹲下身(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用颤抖的右手打开了医疗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成盒的玻璃瓶装盘尼西林注射剂、整板包装的头孢曲松钠粉针、密封的静脉输液套装、大卷的无菌纱布、碘伏、酒精、甚至还有几支强效镇痛剂!这些在黑市上价比黄金的救命药品,此刻散发着淡淡化学药剂的味道,却如同黑暗中的圣光!
他又拉开那个黑色帆布工具包的拉链。里面赫然躺着一把保养良好的格洛克17手枪,旁边是三个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一把刃口锋利、刀柄缠着防滑绳的军用匕首!还有几卷干净的压缩绷带和几大瓶消毒喷雾!
蝰蛇的“诚意”,至少在物资上,给足了分量。
丁鹏迅速将药箱和工具包里最急需的药品和绷带、消毒剂塞进自己那个同样破旧肮脏的背包里。动作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显得笨拙缓慢。他拿起那把沉甸甸的格洛克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全感。他将枪插进后腰,匕首别在腰间。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他强撑着站起身,将那个装着秃鹫布防图的塑封袋,以及那枚冰冷的龙牙徽章,放在了脚边的医疗箱盖上。
蝰蛇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当丁鹏放下徽章和图时,蝰蛇那狭长的蛇眼里,贪婪的光芒达到了顶点。
“记住你的话。”丁鹏的声音低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再看蝰蛇,也不看地上那两个如同鬣狗般盯着药品和图纸的守卫,更不看角落里那个依旧在呻吟的倒霉蛋。他背上沉重的背包,里面装着他和郑辉活下去的希望。他转过身,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朝着船坞那扇巨大锈蚀的铁皮门挪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左臂和大腿的伤口在药物的压制下暂时麻木,但失血的冰冷和透支生命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他的意识。背包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视线越来越模糊,船坞里摇晃的灯光变成了模糊的光斑。
身后,传来蝰蛇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尾音,钻入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当然。我蝰蛇…最讲信用。不过…”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玩味的恶意,“提醒你一句,药箱里…可没有解药。那针‘强心剂’…药效快到头了。祝你好运,龙牙…或者,该叫你…快死的龙牙?”
丁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皮门。
门外,是“鬼市”更加污浊、混乱、杀机四伏的黑暗。而他的体内,陈琳给他的那管混合药剂带来的虚假力量和麻木感,正如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汹涌而来的、足以将钢铁都熔化的叠加剧痛!
他踉跄着,一头扎进了浓稠如墨的夜色里。身后,船坞巨大铁门关闭的沉重声响,如同地狱之门的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