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府衙,殓房。
寒气混着浓烈的草药味,也压不住新添的尸臭。两张白布并排覆盖,如同两座沉默的坟丘。
崔明远立在两张尸台之间,青霜剑的寒意透过剑鞘,丝丝缕缕渗入掌心,勉强压着心头的躁郁。他上任不足五日,胭脂河已吞下两条身着红妆的性命。
老宋掀开第一张白布。“鬼新娘”的脸在冰冷灯光下更显浮肿狰狞,脖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扭曲的蚯蚓。崔明远的目光却越过这恐怖的伤痕,落在老宋新近指出的位置——死者后腰左侧,一块约莫铜钱大小的陈旧疤痕。疤痕边缘微微隆起,皮肉挛缩,隐约构成一个头尾相衔的鱼形轮廓。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深,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淤血。
“大人请看,”老宋用镊子小心拨开疤痕边缘的皮肤组织,“这印子,不是烙铁烫的。寻常烙铁,皮肉焦黑炭化,边缘锐利。可这印子,皮肉虽损,却未焦,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咬’掉了一层皮,又或者…被某种强酸蚀刻过。而且这暗红色…更像是皮下渗出的血被强行‘锁’在了疤痕里,经年不散。” 他声音发颤,“这种手法…小的只在二十年前一桩旧档里见过…永州水师押运一批南海贡品进京,半途沉了船,打捞上来的贡品箱子上,就有类似的‘血锁’印!据说是南海巫师弄的邪门印记,能…能封魂!”
血锁印!封魂?!崔明远眼神骤然锐利如冰锥。二十年前沉船贡品…这“鬼新娘”身上,竟牵扯出如此陈年秘辛?那她是谁?贡品的守护者?还是…贡品本身?
“第二具呢?”他转向另一张尸台,声音沉冷。
老宋深吸一口气,掀开第二张白布。饶是崔明远心志如铁,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尸体同样身着红衣,却非嫁衣,而是一套陈旧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戏服,像是草台班子唱大戏用的。死者同样年轻女性,面容扭曲,双目圆睁,充满惊恐。脖颈间一道与“鬼新娘”如出一辙的深紫色勒痕,边缘同样带着擦挫伤。但最骇人的,是她的嘴!
死者的嘴被粗暴地撬开、固定,口腔内一片狼藉。一根乌黑、粗如小指、两端尖锐的铁环,硬生生贯穿了她的舌头,从舌根下方刺入,自舌尖上方穿出!铁环冰冷狰狞,上面沾满了凝固的乌黑血块和涎液。更诡异的是,死者眉心处,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鱼形图案,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早已凝固发黑,与那冰冷的铁环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护城河捞上来的,”老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发现时,尸体被水草缠在桥墩下,脸朝下…捞起来一看…差点没把几个弟兄吓疯!仵作行里干了几十年,没见过这么…这么邪性的!” 他指着那铁环,“这东西叫‘锁舌环’,塞外蛮族折磨俘虏用的,中原罕见。更怪的是…这环,是死后钉进去的!舌根和舌尖的伤口边缘没有生活反应(指生前受伤该有的红肿收缩),只有冰冷的穿透伤!还有这眉心的鱼…刻得又深又糙,也是死后弄的!”
死后穿舌!死后刻印!
崔明远凝视着那枚冰冷刺穿舌头的乌黑铁环,还有眉心上那个用粗糙手法刻下的、充满恶意的鱼形图案。凶手在抛尸前,竟对这具尸体进行了额外的、近乎仪式般的亵渎!这与“鬼新娘”身上那古老、神秘、带着某种“封魂”意味的血锁鱼印,形成了诡异而残忍的对比!
一个是被隐秘标记的“祭品”,一个是被公开凌辱的“弃物”。凶手到底想表达什么?
“身份?”崔明远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戏服女子…查到了。”赵虎脸色发白地递上一张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清秀,带着几分伶俐,“城南‘庆喜班’的当家花旦,艺名红绡,真名林秀儿。班主说,她两天前收了封信,说是城西表亲急病,告假走了,再没回来。她…她平常就爱穿那身红戏服练功。”
“城西表亲?”崔明远皱眉。
“假的!查过了,她家在百里外,永州城里根本没什么表亲!”赵虎咬牙,“而且…小的在她住处床板下,找到这个!”他递过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枚小小的、银光闪烁的小鱼耳坠!造型、大小、镶嵌的蓝宝石,与“鬼新娘”现场发现的那一枚,一模一样!是一对!
柳如烟的耳坠,出现在了戏子红绡的隐秘藏物处!
崔明远捏着那枚冰冷的银鱼耳坠,耳坠上的蓝宝石仿佛两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他。柳如烟,红绡(林秀儿)…两个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女子,因这对耳坠,因这诡异的鱼形烙印,被一条无形的血腥锁链捆在了一起!柳如烟是生是死?那具“鬼新娘”尸体,是否就是失踪的柳如烟?红绡又为何藏有另一枚耳坠?她收到的假信,是谁的手笔?
线索如乱麻,绞着冰冷的杀机。
“报——!”一个衙役跌跌撞撞冲进殓房,声音带着哭腔,“大人!裕…裕隆当铺!起火了!火势冲天!苏…苏三娘她…她疯了!”
裕隆当铺,烈焰地狱。
城西边缘,这座孤零零的二层木楼已化作冲天火炬,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浓烟滚滚,将半个永州城都染上了不祥的红光。热浪逼人,救火的百姓和衙役徒劳地泼着水,杯水车薪。
崔明远赶到时,火势已无法靠近。他脸色铁青地看着在火场外手舞足蹈、状若疯癫的苏三娘。这老鸨衣衫不整,头发散乱,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涣散,发出嗬嗬的怪笑,口中颠三倒四地哭喊着:
“…烧了!都烧了!哈哈…干净了…鱼游走了…游到河里去了…龙王要娶亲…两个…两个新娘子…一个穿红嫁衣…一个穿红戏袍…龙王嫌戏子舌头不干净…给她钉上环…刻上印…哈哈…都去伺候龙王了…烧了好…烧了好啊…账本…都成灰了…谁也找不到…谁也…”
“按住她!”崔明远厉喝。赵虎带人扑上去,死死按住挣扎嘶叫的苏三娘。
“账本?”崔明远抓住关键词,盯着苏三娘疯狂的眼睛,“什么账本?裕隆当的账本?里面记了什么?”
“…鱼…好多鱼…银的鱼…金的鱼…游来游去…吃人…吃人呐!”苏三娘猛地指向熊熊燃烧的当铺,又指向远处的胭脂河,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贡品…沉船的贡品…它们活了…回来讨债了…血…都是血…柳丫头…红绡…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她突然力大无穷,挣脱束缚,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
“拦住她!”崔明远疾呼。
晚了。
“砰!”一声闷响,苏三娘额角绽开血花,软软瘫倒在地,眼神迅速涣散,口中只剩无意识的嗬嗬声。
线索,又断了!裕隆当铺连同可能存在的关键账本,付之一炬!唯一的知情人苏三娘,彻底疯了!
崔明远望着冲天烈焰,又看向地上濒死的苏三娘,最后目光投向远处夜色中沉默流淌的胭脂河。龙王娶亲?两个新娘子?沉船的贡品活了?苏三娘疯癫的呓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缠绕在每一桩血案之上。
寒意,比青霜剑更甚。
“大人!火场里有东西!”一个满脸烟灰的衙役嘶哑地喊道,他从火场边缘拖出一个烧得变形的铁皮箱子,箱盖已被烧穿,里面赫然是几件没烧透的、沾着污迹的…靛蓝色粗布衣裳碎片!还有几块残留的、深褐色的焦皮!
靛蓝丝絮!焦皮!再次出现!
崔明远快步上前,不顾灼热,用青霜剑鞘拨开碎片。在几块焦皮下,他找到一小撮未被完全烧毁的暗红色颗粒!正是柳如烟香炉里那种散发奇异甜香的“冷梅烬”!
他迅速取出陆长风所赠的“寒鳞符”。玉符触手冰凉。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取出一颗暗红颗粒放在符上,指尖内力微吐,点燃了寒鳞符!
“嗤——”
玉符瞬间化作一团幽蓝的冷焰,非但不热,反而散发出刺骨的寒气!那颗暗红颗粒在冷焰中迅速消融,化作一缕极淡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红色烟雾。烟雾并未飘散,而是诡异地凝聚、拉长,最后竟化作一只晶莹剔透、由冰晶构成的蝴蝶!冰蝶扇动翅膀,绕着崔明远飞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永州城外西南方向**,翩然飞去!
寒蝶指路!陆长风留下的后手,竟对这西域奇香有反应!
“赵虎!”崔明远霍然起身,眼中寒光爆射,“召集所有人手!带上家伙!跟我走!”
方向,西南。目标,未知。但胭脂河的浊流之下,那两条纠缠的红妆血案,那诡异的鱼形烙印,那焚毁的当铺,那疯癫的呓语…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青霜剑在鞘中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渴望着斩开这重重迷雾,以凛冽寒霜,照彻这魑魅魍魉横行的永州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