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奔了多久,前方风雪迷蒙处,终于现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晕。那光在狂舞的雪片中摇曳不定,像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近了,才看清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隘口处的客栈。两层木楼,陈旧破败,在风雪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被狂风拆散。门前挑着一盏褪色的破旧灯笼,昏黄的光照着门楣上一块被风雪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匾——“无归栈”。
好一个“无归”。
李寻欢勒住马,翻身而下。马蹄踏在客栈门前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客栈门紧闭着,里面隐隐透出人声和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在这死寂的风雪夜里,透着一股扭曲的暖意,也像一种危险的诱饵。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冰霜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汗臭、劣酒、血腥气和某种陈腐木头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大堂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几张破旧的桌子旁,散坐着七八个客人,形貌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雪刮出的僵硬。角落里蜷缩着几个裹着破皮袄的行脚商,抱着包袱打盹。靠柜台处,两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汉子正就着一碟咸豆子灌酒,眼神凶戾地扫视着每一个进门的人。
李寻欢的出现,让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一个在如此暴风雪夜出现的青衫书生,衣袍虽旧却整洁,面容清俊,眼神沉静得与这污浊燥热的环境格格不入。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不怀好意的掂量。
他仿佛没有察觉这些目光,径自走到柜台前。柜台后站着一个女人,约莫三十多岁,脸上涂着廉价的脂粉,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嘴唇涂得鲜红,穿着一件半旧的花棉袄,腰间系着油腻的围裙。她手里拿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台面。见李寻欢过来,她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带着几分风尘气的笑容,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
“哎哟,这位客官,快请进快请进!这么大的风雪,可冻坏了吧?打尖还是住店呀?”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精明世故的眼睛飞快地将李寻欢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尤其在看到他腰间并无鼓囊钱袋、背后也无沉重行李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一间上房,要干净些的。”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无波,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好嘞!上房一间!” 老板娘眉开眼笑,一把抓过银子,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天字二号房,楼上左转第二间!保管干净暖和!” 她将钥匙推过来,目光在李寻欢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客官看着面生,是进京赶考的吧?这鬼天气,可真是遭罪…”
李寻欢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冷的黄铜,微微一顿。钥匙上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油腻粉末,带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腥气——是血。非常新鲜的血。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走向楼梯。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他踏上第三级台阶时,身后传来老板娘拔高了的、带着点夸张的尖利嗓音:
“柱子!死哪去了?还不快给天字二号的客官送盆热水上去!要热的!”
一个瘦小干枯、约莫十五六岁的伙计从后厨门帘后钻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应了一声“来了!”,便小跑着跟上楼梯。他经过李寻欢身边时,一股浓重的劣质烧刀子和厨房油垢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伙计低着头,眼神闪烁,不敢与李寻欢对视。
天字二号房在走廊尽头。门板单薄,上面布满了陈旧的划痕。李寻欢用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
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涌了出来。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油灯。墙壁斑驳,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有的地方已经剥落。窗户紧闭着,外面风雪呼啸,窗纸被吹得哗啦作响。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床上的被褥看起来还算厚实,虽然颜色灰暗,但似乎洗过。
“客官,热水来了。” 伙计柱子端着盆热水,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放桌上吧。” 李寻欢道。
柱子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走进来,将木盆放在桌上。就在他放下盆,直起身的瞬间,李寻欢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手背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结痂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的,伤痕边缘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暗蓝色的粉末,与柜台上钥匙沾染的油腻粉末颜色极其相似。
伙计似乎感觉到李寻欢的目光,猛地将左手缩回袖中,头垂得更低,匆匆说了一句“客官有事吩咐”,便逃也似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了,隔绝了楼下隐隐传来的嘈杂声,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呼啸和屋内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李寻欢走到桌边,没有去碰那盆热水。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极其缓慢地划过。指尖传来细微的颗粒感——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在这层灰尘之下,桌面靠近床铺的位置,有一小块区域,灰尘的分布明显异样,像是被什么东西短暂地覆盖过,又被匆忙拂去,留下一个模糊的、不规则的印痕。
那印痕的边缘,隐约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灰尘混为一体的——霜花状的纹路。
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脊背,比窗外的风雪更甚。这间所谓的“上房”,在他到来之前,显然已经发生过什么。老丐的警告,断腕骑士的恐惧,老板娘精明的眼神,伙计手背的抓痕和蓝粉,桌面上诡异的印痕……所有的碎片,都指向这个小小的“无归”客栈,指向那“夜星寒”三个血字背后的森森鬼影。
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外面是漆黑一片,只有客栈门口那盏破灯笼在风雪中顽强地摇晃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门前凌乱的马蹄印和车辙印,一直延伸到风雪深处,又被新的积雪迅速覆盖。
就在他准备关窗时,目光扫过客栈后院。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他看见后院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和柴禾,旁边的雪地上,有一片区域的颜色显得格外深暗,像泼洒了大片的墨汁。在那片深暗的边缘,几片被踩扁的、边缘带着诡异幽蓝色的雪块,格外刺眼。
李寻欢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轻轻合上窗户,将风雪挡在外面。屋内的油灯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他投在斑驳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幢幢鬼影。
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手按在腰间,袖中的飞刀冰冷而沉实。他没有闭眼,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窗外风雪的咆哮。
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粗鲁划拳声和老板娘尖利的招呼声。
听着这座在风雪中呻吟的“无归”客栈里,每一丝细微的、不寻常的声响。
时间在死寂与喧嚣的诡异交织中缓缓流逝。油灯的灯芯燃烧着,发出稳定的、细微的哔剥声。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喧闹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隔壁——天字三号房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沉,很闷,像是装满东西的麻袋被扔在地上,又像是…一个人直挺挺地倒下。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寻欢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睡意,只有冰雪般的清明和锐利。他无声地坐起身,侧耳倾听。
隔壁再无任何声息。只有风雪,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
他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手轻轻搭在门栓上,却没有立刻拉开。目光透过门板微小的缝隙,投向黑暗的走廊。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楼梯口那盏昏暗的油灯投下摇曳的光晕,将墙壁映照得如同鬼域。
隔壁天字三号房的门,紧闭着。门缝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李寻欢的手离开了门栓,缓缓探入袖中,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鲨鱼皮的温润,亦是精钢内蕴的、即将破鞘而出的锋锐。
这“无归”客栈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隔壁那声沉闷的坠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李寻欢心底荡开冰冷的涟漪。余音散尽后,是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风雪在窗外咆哮,客栈老旧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楼下大堂的喧闹似乎也诡异地沉寂下去,只余劣酒烧灼喉咙的粗重喘息隐隐传来。
李寻欢站在门后,手已从袖中移开,袖中飞刀冰冷的触感烙印在意识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他没有立刻开门。目光穿透门板微小的缝隙,凝视着黑暗的走廊。尽头楼梯口那盏油灯的光晕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墙壁上扭曲的光影如同鬼魅起舞。
隔壁天字三号房的门缝下,一片浓稠的黑暗,仿佛连通着深渊。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淡淡血腥的空气刺入肺腑。手搭上冰冷的门栓,轻轻拉开。
“吱呀——”
木轴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寻欢闪身而出,反手带上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寒意比屋内更甚。他脚步无声,如同滑过冰面,瞬间已至天字三号房门前。
门紧闭着。他侧耳贴上冰冷的木板。
里面,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嘶嘶”声。如同极细的蚕丝被缓缓抽离,又如同寒冰在绝对寂静中悄然融化、开裂。这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流逝的冰冷韵律。
没有犹豫。李寻欢抬手,指关节在门板上叩击了三下。声音沉稳清晰。
“笃、笃、笃。”
等待。只有那“嘶嘶”声依旧,如同死神的呼吸。
他加重力道,又叩了三下。
“笃!笃!笃!”
依旧无人应答。
李寻欢眼神一凝,不再迟疑。右手并指如戟,凝聚着寸许内劲,闪电般点向门栓位置!
“咔!”
一声脆响,并非木栓断裂,而是某种精巧的金属机簧被瞬间震碎!这看似普通的木门,内里竟暗藏锁扣!
门应声向内弹开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浓烈血腥和刺骨寒气的怪风,猛地从门缝里扑了出来!那血腥味新鲜、浓烈,带着铁锈般的甜腥。而寒气,则如同隆冬时节打开冰窖,瞬间激得李寻欢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
他猛地推开门!
房间格局与他的“上房”相仿,同样简陋。桌上油灯早已熄灭。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风雪映照进来的、惨淡的、泛着青灰的微光。
就在这微弱的光线下,李寻欢看到了那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