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坊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时,苏晋正踮脚往梁上挂最后一串酒旗。
"苏小友!"阮籍的嗓门先撞了进来,"你说的'归途酿'可备好了?
某昨夜翻遍酒窖,就闻着这味儿勾人!"
苏晋低头,见阮籍拎着个缺了口的陶碗,山涛扶着向秀站在他身后,嵇康抱着铁剑靠在门框上,刘伶扛着酒葫芦,阮咸提着琵琶,王戎攥着串铜钱——七贤一个没落,全挤在青石板路上。
"都进来!"阮昭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糖渍,"周伯煮了十斤糟肉,再堵门肉都要被猫叼走了!"
酒桌上很快摆得满满当当。
苏晋捧着酒坛过来时,琥珀色的酒液刚倒出半盏,满屋子便浮起蜜枣混着松针的甜香。
阮籍端起碗猛灌一口,喉结滚动两下:"这酒......像极了那年在山阳,我们最后一次围炉夜话。"
"人生如酒,各有风味。"苏晋夹了块糟肉丢进他碗里,"阮公且慢感慨,山公要说话。"
山涛放下酒碗,袖中摸出封诏书:"前日洛阳又来催了。"他指腹蹭过泛黄的纸边,"某应了出仕,但会绕去江夏查粮,少说拖三个月。"
向秀捏着苏晋画的隐月庄地图,指尖微微发抖:"明日我便让家人发丧,棺材里......"他顿了顿,"装两坛醉仙坊的烧刀子。"
嵇康的铁剑"当啷"磕在桌沿:"你们一个拖,一个躲,倒都算周全。"他仰头灌了半碗酒,喉结上下滚动,"可这世道容不得周全——前日王敦的人在城南贴告示,说清谈误国!"
酒局的热闹突然凝住。
阮咸的琵琶弦"铮"地断了一根,刘伶的酒葫芦"咚"砸在地上。
"清谈误国?"苏晋抄起酒坛给每人满上,"王太守急了。"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他上个月找山公写《治蜀策》,山公推说要等向秀;找阮公写《劝农赋》,阮公醉了七日;找嵇康写《平叛论》......"他瞥了眼嵇康的铁剑,"嵇康说要写就写《讨贪吏檄》。"
众人哄笑。嵇康摸了摸铁剑,嘴角终于翘了翘。
酒过三巡时,外面突然响起甲胄相撞的声响。
"醉仙坊涉嫌私藏叛臣!"钟离越的声音像块破砖砸进来,"王太守有令,封店查人!"
阮昭"腾"地站起来,围裙带子都挣断了。
苏晋却慢悠悠夹起块糟肉:"钟离先生来得巧,刚温好的'归途酿',不喝两杯?"
钟离越跨进门,佩刀在青砖上划出火星。
他扫了眼酒桌上的七贤,又扫了眼苏晋腰间的钥匙串——那串钥匙他见过,前日太守还骂苏晋是"七贤的账房先生"。
"苏酿酒师好雅兴。"钟离越手按刀柄,"王太守要的是......"
"要证据?"苏晋把酒碗推过去,"您看这满桌酒坛,哪坛藏了人?"他指了指嵇康的铁剑,"这剑是嵇先生的,您要查?"又指阮籍的陶碗,"这碗是阮公的,您要搜?"
钟离越的刀尖颤了颤。
他闻着满屋子酒香,突然想起上个月苏晋往太守府送的"醒酒汤"——说是汤,实则掺了三倍蜂蜜,太守喝了直夸"比夫人熬的还贴心"。
"给某也倒一碗。"钟离越扯了把椅子坐下,"某替太守查案,总得喝口酒暖暖身子。"
酒局重新热络起来。
阮咸弹起断了弦的琵琶,刘伶把葫芦里的酒倒进化了一半的冰盏,向秀握着地图笑出了泪。
钟离越喝到第三碗时,门被小吏撞开:"大人!
洛阳急报!"
他撕开蜡封,扫了两行,脸色"刷"地白了。
"司马伦废了贾后!"小吏喘着气,"贾氏旧党全被砍了头,王太守......"他偷瞄钟离越,"王太守当年给贾后送过蜀锦!"
钟离越"腾"地站起来,佩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却撞翻了酒碗,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淌成河。
"撤......撤兵!"他抓过急报往怀里塞,"回府!
快回府!"
甲胄声渐渐远了。
阮籍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苏小友早就算到今日?"
"算到王敦攀附贾后,算到司马伦要清旧党。"苏晋把空酒坛码到墙角,"但算不到你们喝起酒来,比王敦的兵还能闹。"
嵇康突然站起来,铁剑重重磕在地上。
他对着苏晋拱了拱手,腰弯得极低:"当年在竹林,某骂你'酸腐酿酒匠'。
今日才知......"他喉结动了动,"才知你是藏在酒里的刀。"
"刀?"苏晋笑着推他坐下,"刀太利,容易折。
我就是个酿酒的,给各位调点顺气的酒,添点解愁的菜。"
月上中天时,七贤陆续告辞。
山涛把隐月庄的地图塞回苏晋手里,向秀往他袖中塞了包川南的茶叶,阮籍偷偷把缺了口的陶碗留在桌上——说是"下次来喝酒用"。
嵇康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铁剑在地上划出半道火星:"苏晋,若有一日你要走,某背你闯城门!"
"好。"苏晋应得爽快。
醉仙坊的门板"吱呀"合上时,他摸出腰间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空屋里格外清亮。
月光透过窗纸,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斜斜的酒旗,在风里晃啊晃。
第三夜子时,巷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咚。"
敲门声很轻,像片落在酒坛上的竹叶。
苏晋擦着酒坛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门板上那道月光照不到的阴影,突然想起前日在酒铺听来的传闻——洛阳新来了个清谈客,姓裴,名元青,说要找个"能解七贤愁"的酿酒师。
"来了。"他应了一声,把擦酒坛的布搭在肩上,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