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子时的敲门声比竹叶还轻。
苏晋放下擦酒坛的布,指腹蹭过门板上的木纹——这声儿太讲究,不似醉汉撒酒疯,倒像刻意压着气儿的试探。
他拉开门,月光漏进来,照见个穿青布短褐的男人。
对方手里拎着半块酱牛肉,腰间挂个铜酒壶,倒像哪家酒肆的伙计。
可那双眼太亮,扫过他的瞬间,苏晋后颈窜起凉意——这是把刀,藏在市井皮子里的刀。
"苏酿酒师?"男人先开口,声音像浸了酒的砂纸,"裴元青,洛阳来的。"
苏晋没动,盯着他腰间的铜壶。
壶身刻着团云纹,云头处有枚极小的"冏"字——司马冏的私印,前世他在《晋宫器物志》里见过拓本。
"请进。"他侧过身。
阮昭端着热酒进来时,裴元青正盯着墙上挂的酒谱。
她把陶碗往桌上一墩,酒液溅出半滴:"又来个要套他话的?
上回太守府的人喝光三坛女儿红,最后刀都拔出来了。"
裴元青转头笑:"这次不是来要命的。"他从怀里摸出块玉牌,拍在酒渍里,"司马齐王让我带话——你在蜀中动了太多人的棋盘,现在有人想请你去洛阳下局大的。"
苏晋没接玉牌,抄起酒碗抿了口:"大棋?"
"山涛。"裴元青直截了当,"他前日启程赴任,半道上被人截了。
罪名是私通益州豪族,说他在隐月庄藏了二十车兵器。"他指节叩了叩桌面,"明日洛阳的问罪诏书就到,山涛这条命,悬在你酒坊的房梁上。"
阮昭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苏晋盯着裴元青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玩笑:"王敦呢?"
"削了太守职,现在关在成都府。
钟离越跑了三天,在锦江边捞着的,脖子上一道刀痕。"裴元青扯了扯嘴角,"你让七贤避的那场祸,把王敦的根都刨了。"
苏晋捏着酒碗的手紧了紧。
前世王敦要到永嘉年间才发迹,现在却因贾后倒台提前折了——历史的齿轮偏了半寸,他得把它扳回来。
"我要山涛'死'。"他突然说。
裴元青挑眉:"假死?可朝廷已经在查,你当御史台都是瞎子?"
苏晋转身拉开木柜,取出封用火漆封好的信。
火漆上印着山涛常用的"竹"字纹,信纸边缘浸了姜黄,看着像放了半月的旧物。
"这是山涛的遗书。"他把信推过去,"说他因当年参与嵇康案,日日愧疚,今闻朝廷严查旧党,无颜苟活。"
裴元青翻开封口扫了两眼,突然笑出声:"好个'无颜苟活'!
山涛若真死了,朝廷查案的由头就没了——毕竟死人不会再通敌。"
"明日卯时,这信送到御史台。"苏晋指了指窗外,"辰时,隐月庄会有个穿山涛常穿的青衫的人,坠崖。"他顿了顿,"崖底早备了具尸体,左腕有山涛十年前坠马留的疤。"
裴元青盯着他,忽然拱了拱手:"苏先生这手,比我在司马齐王帐下见过的所有谋士都狠。"
"我只是不想再看活人被逼成鬼。"苏晋把信塞进他手里,"现在,你该走了。"
裴元青走时,天刚蒙蒙亮。
阮昭蹲在门槛上啃酱牛肉:"你早就算到山涛会出事?"
"算到有人要动七贤。"苏晋望着木柜里剩下的七封遗书——嵇康的、阮籍的、向秀的,每封都压着对应的旧物,"他们活在刀尖上,我总得给他们留把伞。"
第二日正午,成都城炸了锅。
"山涛暴毙!"卖糖葫芦的老张扯着嗓子喊,"遗书都送到洛阳了,说是愧疚自杀!"
"那隐月庄的兵器?"
"死无对证咯!"
苏晋靠在酒坛上擦酒具,听着外头的喧哗。
阮昭戳了戳他肩膀:"你那遗书,山涛知道吗?"
"他昨日启程前,我往他行李里塞了瓶醉仙酿。"苏晋笑,"酒里掺了点蒙汗药,现在该在汉嘉郡的破庙里醒酒呢。"
暮色漫进酒坊时,裴元青的飞鸽传书到了。
"任务成了。"阮昭念完信,抬头看他,"洛阳那边说,山涛的牌位都进祠堂了。"
苏晋没接话,望着门外渐浓的夜色。
风卷着酒旗晃了晃,远处传来木屐踩青石板的声响,很慢,像有人踉跄着往这边挪。
阮昭把信收进抽屉:"又要来人?"
"该来的,总会来。"苏晋摸出酒坛的塞子,新酿的桂花酒香气"轰"地涌出来,"去温两坛,再切盘酱牛肉——有人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