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急，噼里啪啦砸在老槐树叶上，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清芷抱着刚编好的线团往家跑，线团上的新结是给邻村哑女编的 —— 春桃说那姑娘跟村里的放羊娃有情意，托她编根鸳鸯线当信物。线是用三股彩线拧的，红的是拆了阿蛮陪嫁的枕套，绿的是春桃纳鞋底剩的，黄的是她偷偷留的南瓜花晒成的干捻的，编到最后时特意在结心藏了粒南瓜籽，想着等这对有情人成了家，籽说不定能在土里发芽。
刚拐过玉米地，突然从草垛后窜出个人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清芷吓得魂都飞了，线团掉在泥里，抬头一看，是赵启明的远房表弟，叫狗子，前阵子总在村口晃，眼神黏糊糊的让人不舒服。他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个空酒瓶，瓶身上的标签被雨水泡得发涨，是队里招待干部时剩下的劣质白酒。
“小娘们，跑啥？” 狗子满嘴酒气，手往她胸前摸，“听说你会编线？给我编根呗，编好了…… 有你的好处。”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蹭在清芷的衣袖上，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放开我！” 清芷使劲挣，胳膊被攥得生疼，泥水溅了满脸。她瞥见地上的线团，彩线正被雨水泡得发胀，那个新结在泥水里半露半藏，像朵快被掐死的花。她抬脚就往狗子脚上跺，那只布鞋是文峰用麻绳给她纳的，鞋底厚，跺下去时自己的脚趾也震得发麻。趁他疼得咧嘴，抓起线团往他脸上砸，转身就跑。
可没跑几步，头发就被狗子拽住，头皮像要被扯下来。“还敢躲？” 狗子把她往草垛上摁，麦秸扎进湿透的衣襟，刺得皮肤生疼。“你娘当年就是个狐狸精，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手撕扯着清芷的衣襟，粗话混着雨声砸过来，像冰雹打在脸上。清芷闻到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股汗馊味，想起春桃说过，这狗子在镇上赌钱输了，总惦记着队里的救济粮。
清芷死死攥着怀里剩下的半截线，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混着雨水滴在麦秸上。忽然想起桂兰教她的 —— 遇到横的，就得比他更硬。那年她才八岁，看见有社员抢桂兰姨藏的口粮，桂兰就是用灶台上的菜刀劈在门框上，吓得对方落荒而逃。她猛地抬起膝盖，狠狠撞在狗子裆部，趁他弯腰的瞬间，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他头上砸，那石头是文峰白天用来压菜窖的，边角锋利，砸下去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雨声还响。
“啊 ——” 狗子惨叫着松了手，清芷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身后传来他的咒骂：“你等着！我哥不会放过你！” 泥水灌进鞋里，像踩着两块冰，膝盖撞到田埂上的石头，疼得她眼前发黑，却不敢停 —— 她看见狗子正捂着脑袋追过来，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雨里看着像条红虫子。
雨太大，路太滑，清芷摔了好几跤，最后一跤栽进蚕豆地，豆荚被压得噼啪响，青涩的豆子滚了一地。她不敢回头，直到撞开自家那扇破木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哀鸣，才瘫在地上大哭，浑身抖得像筛糠。线团上的彩线被泥水染成一团黑，只有那个新结还勉强能看出形状，里面的南瓜籽不知滚到了哪里。
文峰回来时，正撞见灶房的灯在风里摇晃。他刚从水渠工地赶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全是被蚊虫叮咬的红疙瘩。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清芷缩在炕角，用被子蒙着头，浑身湿透，牙齿打颤，看见他进来，突然尖叫着往后躲，眼睛里满是惊恐，像只被狼撵过的兔子。她的布鞋丢了一只，光着的脚底板划了道口子，血和泥糊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泥。
“清芷！是我！” 文峰赶紧把湿衣服脱了，用灶膛里的余火把炕烘热，又从墙角拖出桂兰姨留下的旧棉絮盖在她身上。“咋了？出啥事了？” 他的手在抖，摸到清芷的胳膊上有圈紫青的指印，像被蛇缠过的痕迹。
清芷半天说不出话，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狗…… 狗子…… 他……” 说到 “他” 字时，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点血丝，吓得文峰赶紧拍她的背。
文峰的脸 “唰” 地白了，抓起墙上的锄头就要往外冲，那锄头的木柄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发亮。被清芷死死抱住腿：“别去！他会害死你的！” 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裤腿，眼泪把布料都打湿了，“他说…… 说我娘是狐狸精…… 还说…… 要把你派去修河工，让你一辈子回不来……”
那天晚上，清芷没敢睡，抱着膝盖坐在炕角，眼睛直勾勾盯着门，门闩是根细木棍，她总觉得随时会被撞开。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跳起来，好几次把墙上挂的线轴碰掉，线散了一地，像撒了把乱麻。文峰把锄头放在床边，守了她一夜，天快亮时，听见清芷在梦里哭喊：“别碰我！娘！救我！”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关节都攥得发白，掌心的伤口结了层黑痂。
从那以后，清芷像变了个人。白天不敢出门，太阳一落山就把门关得死死的，用桌子顶住门闩。看见男人就躲，连春桃来看她，她都要先从窗缝里看半天，确认只有春桃一个人，才敢开门。夜里总做噩梦，有时惊叫着坐起来，浑身冷汗，攥着文峰的手喊 “别抓我”，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文峰急得满嘴燎泡，白天去后山开荒，心里总惦记着家里，中午饭都不吃就往回跑。他把那根鸳鸯线挂在门楣上，线尾坠着个小石子，是他从水渠工地捡的，说 “桂兰姨的线能辟邪，石子能镇宅”。又在窗台上摆了块石头，是他从后山捡的，上面有个天然的坑，像只眼睛，说 “能看着坏人”。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对着石头念叨几句，像是在跟它托付什么。
可清芷还是怕。有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哭得喘不过气，文峰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别怕，有我呢。我这辈子都护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点少年人还没褪尽的沙哑，手掌按在她后心，那里的衣服被冷汗浸得发潮。清芷闻到他身上有股烟火气，是白天在工地烧荒时沾的，忽然觉得安稳了些，像小时候趴在桂兰姨的膝头听她讲故事。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清芷的手还在抖，却慢慢松开了些，往文峰怀里靠了靠。文峰低头看她，看见她眼角的泪，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忽然想起桂兰编线时说的 “线要缠紧才不会散”，就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直到听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像风吹过理顺的线。
那天之后，他们谁也没提那晚的事，只是睡觉的时候，文峰不再睡炕的另一头，而是挨着清芷躺下，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被。清芷还是会做噩梦，但只要摸到身边温热的身子，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像找到了缠线的轴。她开始偷偷在编的线里加根细麻，是从文峰的破麻袋上拆的，说这样线更结实，能经得住风吹雨打。
秋分时，队里分了新收的玉米，文峰特意多领了两穗，说要给清芷煮着吃。清芷坐在灶前烧火，看着火苗舔着玉米棒，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彩线。“等过了冬，” 她轻声说，“咱在院里搭个瓜架吧，我编些彩线缠在架子上，风一吹，准好看。”
文峰正用布擦着锄头，闻言抬头笑了：“好啊，再在架下支张木桌，夏天能乘凉，秋天能看瓜。” 他把擦好的锄头靠在墙根，锄刃在夕阳下闪着光，“我明天就去后山砍些竹子，先把架子搭起来。”
清芷拿起线团，指尖缠着根新拧的红线，在暮色里亮得像团小火苗。她往线团里塞了粒南瓜籽，是春天种下的那批里结的第一颗，饱满得像块小石头。门楣上的鸳鸯线被晚风掀起，缠着飘落的槐树叶打了个结，像在为他们的约定做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