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起中土
铁城的晨雾刚被日头啃出个豁口,铁匠铺的锻打声已如惊雷般滚过北方平原。这座以黑铁城墙和万亩良田闻名的城邦,砖缝里都嵌着铁器的冷光与麦秆的暖黄——此刻,这两种气息正全压在云逸的脊梁上。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顺着肌肉沟壑往下淌,在腰腹间汇成细流,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每一次挥动铁锤都带着千钧之力,铁砧上的犁头坯子在火光中泛着暗红,被他砸得火星四溅,像撒落的星子钻进墙角的裂缝里。“力道再沉些!”师傅的粗喝从火炉旁传来,老铁匠秦苍正用铁钳夹着块烧红的精铁,满是老茧的手稳如磐石,眼皮都没抬,“张家庄的老汉要的是能劈碎冻土的家伙,不是你练手的玩意儿。”
云逸应了声,手腕翻转间加了三分力。他今年十七,进铁匠铺已有八年,从拉风箱时被火星烫得直哭的小杂役,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学徒,手里的老茧比师傅的烟袋锅还厚。可没人知道,他枕下总压着块磨得光滑的陨铁——那是三年前商队从南方沙漠带回来的奇物,巴掌大小,却重得能压弯扁担,表面布满神秘的陨坑,夜里会泛出淡淡的银光。他总在三更天摩挲着这块铁,指尖划过那些坑洼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发烫,像揣着团没燃透的火。
“这批镰刀锄头送城外张家庄,”秦苍终于放下铁钳,往墙角啐了口带烟叶的唾沫,烟袋杆在铁砧上敲得邦邦响,“路上机灵点,别跟北门那些巡逻兵瞎掺和——听说昨儿又抓了个南边来的游方术士,说是私藏禁术卷轴。”云逸点头,麻利地将十多件农具分两摞捆好,用扁担挑在肩上。铁家伙压得扁担咯吱响,他却走得轻快,锻打练就的腰腿力气,让这点重量像带着串风铃。
穿过城门时,守城的卫兵周虎正倚着门柱擦枪,见了他便笑着拍他后背:“云小子,又给张老汉送家伙?他家闺女春桃昨儿还蹲在井台边问,说你上次打的镰刀能不能再磨快点。”周虎络腮胡里藏着笑,铜盔下的眼睛眯成条缝,“那丫头脸红得跟你炉子里的铁似的。”云逸耳根腾地红了,脚步更快了些,粗布裤脚扫过城门口的青苔,带起细碎的绿沫子。
城外的麦田正泛着青黄,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白绒便扑了他满脸。云逸抬手抹脸时,望见远处连绵的黛色山林——那是中土大陆中部的雾隐山,历来是旅人歇脚、猎户谋生的去处,可这几日,路过的商队总说山里不对劲。他挑着农具走过石桥,桥下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映得他影子忽长忽短,像个没定形的少年郎。
到了张家庄,张家闺女春桃正蹲在井边洗衣,蓝布裙沾了些皂角沫,见了他便红着脸递过粗陶碗:“刚晾的凉茶,放了薄荷。”云逸接过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了几分燥热。张老汉蹲在门槛上编筐,枣木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前儿个李猎户进雾隐山,说见着只白狼敢跟熊瞎子对峙,那狼崽子眼睛红得像染了血,邪门得很。”他抬头看云逸,老花镜后的眼睛闪着忧色,“你回铁城可别往那边绕,山里怕是不干净了。”
云逸心里那点痒顿时成了火烧,放下碗筷时,指节都捏白了。春桃正往他竹篮里塞煮好的毛豆,见他发愣,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咋了?脸这么白。”“没事,”云逸勉强笑了笑,抓起扁担,“师傅还等着我回去拉风箱呢。”
回程时,日头已斜斜挂在树梢,把影子拉得老长。云逸没走大路,抄了条通往雾隐山的小径。越靠近山林,风里的味道越怪,不是草木清香,倒像陈年的铁锈混着腐土,闻得人胸口发闷。他刚踏入林界,就觉浑身一凉——往日里该有的雀跃鸟鸣、松鼠窜枝声全没了,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呜咽,像谁在暗处哭,哭得树叶都往下掉。
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悄无声息,像踩在棉花上。云逸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他用锻打时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打的,三寸长,刃口磨得雪亮,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溪边的鹅卵石突然动了动——不,是有东西踩着石头过来了,蹄爪刮过石面,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一道黑影猛地从榛子树丛里窜出,带起的腥风直扑面门。云逸瞳孔骤缩,看清那是只黑豹,比寻常豹子大了近一倍,油亮的皮毛像泼了墨,唯独一双眼是烧红的炭,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涎水顺着尖利的獠牙往下滴。
他下意识地矮身,扁担“哐当”落地,农具散了一地,锄头砸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黑豹的利爪在石头上划出火星,下一秒已扑到眼前,腥臭味呛得云逸睁不开眼。他猛地向侧翻滚,肩甲擦过老槐树的糙皮,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借着翻滚的势头抽出匕首,反手握住——铁匠铺的日子没白过,他能在淬火时精准捏住铁料冷却的瞬间,此刻也能在生死间抓住黑豹扑来的间隙。
“孽畜!”云逸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劲。黑豹一击未中,转身又是一扑,巨大的阴影几乎将云逸完全罩住。这次他没躲,瞅准黑豹腾空时露出的腹部,手腕翻转,匕首带着全身力气刺了进去。“嗷——”黑豹发出震耳的痛吼,血珠溅了云逸一脸,温热的液体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它落地时踉跄了几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除了暴怒,竟还有一丝诡异的哀求,随后夹着尾巴逃进了密林深处,那速度快得不像受了重伤,倒像背后有鞭子在抽。
云逸扶着树干喘粗气,匕首上的血正顺着纹路往下滴,落在枯叶上洇出深色的痕。他这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腿肚子都在打颤,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可更让他心惊的是黑豹的眼神——那不是野兽的凶性,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逼疯的绝望,像被困在笼子里的困兽。
他捡回匕首,在溪水里洗去血污,刃口映出他苍白却倔强的脸。继续往深处走时,脚下的落叶渐渐变得潮湿,腐土味越来越浓。越往里,死寂越重,连风都像凝固了,树梢纹丝不动,像被冻住的绿浪。转过一道山弯,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溪边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兽尸,有鹿,有野猪,还有只半大的熊崽。它们的眼睛都圆睁着,瞳孔涣散,皮毛失去了光泽,像蒙了层灰,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可皮肉却像被抽干了似的,紧紧贴在骨头上,仿佛一夜之间被岁月啃噬殆尽,只剩层皮裹着骨架。
“这到底是……”云逸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鹿尸的腿,就听不远处传来争执声,像是被风吹来的碎玻璃,又尖又利。
他猫着腰绕到一丛灌木后,拨开枝叶望过去。溪边的空地上站着五个人,看打扮来自不同城邦:穿银鳞甲的壮汉约莫三十岁,甲胄上镶着水纹宝石,腰间悬着柄阔剑,剑鞘上刻着“水城”二字;披兽皮的汉子皮肤黝黑,颧骨高耸,耳后别着根鹰羽,手里的骨弓用黑牛角镶了边;还有个裹着紫袍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面容清瘦,下颌有道浅浅的疤痕,手里拄着蛇头法杖,杖顶的蛇眼是用红玛瑙做的,正幽幽发亮。此外还有两个同伴:一个穿灰布道袍的老者,山羊胡飘在胸前,手里捏着串菩提子;另一个是梳双丫髻的少女,绿裙上绣着藤蔓花纹,背着个药篓,正用银簪拨弄着地上的死兽。
“再不走就晚了!”银鳞甲壮汉把阔剑往地上一顿,火星溅起半尺高,他叫赵猛,是水城城主的亲卫队长,此刻眉头拧成个疙瘩,“刚才我在下游见着条七八丈长的巨蟒,鳞片都泛着黑气,那玩意儿吐口气就能把人熏晕,根本不是凡物能对付的!”
“莽夫之见。”紫袍法师冷笑一声,他叫凌虚,来自东部的魔法学院,说话时法杖顶端的蛇眼突然亮起红光,“你没闻见吗?死兽身上有暗影能量残留,溪流里的水脉也被污染了——这分明是蚀灵瘴,是暗影法师用活物精血炼制的邪物。现在撤退,不出半月,雾隐山的怨气就得漫到铁城去,到时候你水城的商队还敢走这条道?”
“那你说怎么办?”兽皮猎人哼了声,他叫巴图,是西漠最有名的猎手,手里的骨弓拉得半满,弓弦绷得像要断裂,“我们五个加起来,连头发狂的黑豹都未必能应付,还敢跟暗影法师叫板?凌虚法师,你那点法术能挡得住巨蟒还是能驱散瘴气?”
“巴图说得对,”灰袍老道捻着菩提子,他道号玄清,是附近青云观的道士,声音慢悠悠的,“老道刚才掐算过,此山阴气极重,恐有大凶之物盘踞。依老道看,不如先回铁城报信,召集各城邦的高手再来探查。”
“报信?等他们来了,山都空了!”双丫髻少女突然开口,她叫苏苓,是药王谷的弟子,正用银簪挑起死兽的皮毛,“你们看,这皮下的血管都变成紫黑色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气。再拖下去,别说人了,连草都得枯死。”
云逸听得心头一震,正想出声,却见凌虚突然转头,目光像淬了冰,直直扫向他藏身的方向:“谁在那儿?出来!”
他心里一紧,刚要站起,就见一道黑影从凌虚身后的树上坠下,“咚”地砸在地上,震起一阵尘土。众人惊呼着后退,云逸定睛一看,竟是只秃鹫,羽毛脱落了大半,露出灰败的皮肤,干瘪的身体像块破布,双眼浑浊得如同死水——和溪边的死兽一模一样。
“看到了吗?”凌虚的声音发颤,却带着股决绝,他握紧法杖,指节泛白,“连天上飞的都逃不掉。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得找到怨气的源头。”
云逸深吸一口气,从灌木后走了出来。五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警惕,有疑惑,还有赵猛毫不掩饰的敌意——他手按在剑柄上,银鳞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我是铁城的铁匠学徒云逸,”他举起握着匕首的手,示意没有恶意,掌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我刚才在林子里遇到了一只发狂的黑豹,还发现了溪边的死兽……”
他把经过一五一十说完,末了补充道:“那黑豹中了我的匕首,往山坳那边逃了。它受伤不轻,却跑得极快,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似的,连血都没流多少。”
凌虚听完,突然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溪边的水,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果然是蚀灵瘴!而且浓度比我想象的高得多……源头一定在山坳那边,只有瘴气的核心区域,才能让野兽变成这样。”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苏苓赶紧扶住他,从药篓里掏出颗药丸递过去:“法师,这是清瘴丹,你含着能舒服点。”
“那正好,”巴图扛起骨弓,眼神里多了些坚定,他从腰间解下个兽骨哨子吹了声,哨音尖锐刺耳,“我西漠的猎手最擅长追踪,追着那黑豹的踪迹走,说不定能摸到老巢。云逸小兄弟,你能描述一下黑豹的伤口位置吗?”
云逸比划着:“在腹部左侧,匕首应该刺进去寸许深。”
赵猛皱着眉,看了看云逸,又看了看地上的死兽,终于把长剑插回剑鞘:“也罢,我水城的商队常走铁城这条路,总不能看着灾祸临门。不过说好了,一旦不对劲,立刻撤退,谁也别逞英雄——尤其是你,云逸是吧?铁匠学徒就该待在铺子里打铁,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赵队长这话就不对了,”苏苓帮云逸说话,她蹲下身帮云逸检查肩上的擦伤,动作轻柔,“这位小兄弟能从发狂的黑豹手下逃生,身手定然不差,多个人多个照应。”她从药篓里拿出瓶药膏递给云逸,“这是止血的,你擦擦吧。”
云逸接过药膏,低声道了谢。他握紧了匕首,指腹蹭过冰凉的刃口,药膏的清凉混着铁的冷意从指尖传来。他想起铁城的铁匠铺,想起秦苍师傅的怒吼,想起春桃递水时红扑扑的脸——那些安稳的日子,此刻像隔着一层薄冰,而脚下的土地,正在冰下发出碎裂的声响。
凌虚站起身,法杖在地上一点,紫色的微光在他脚边流转,像一圈跳动的火焰:“走吧,山坳那边阴气最重。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碰那些发黑的草木,更别喝溪水——蚀灵瘴能透过皮肤渗入体内。”他转头看向云逸,眼神缓和了些,“小兄弟,你跟在我身后,若有危险就躲到法杖的光罩里。”
巴图吹了声口哨,率先往山坳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极轻,像踩在棉花上,兽皮裙扫过落叶,几乎没发出声音。赵猛哼了声,跟在后面,银鳞甲偶尔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玄清老道捻着菩提子,走几步便停下来看看天色,嘴里念念有词。苏苓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见云逸跟不上,便放慢脚步等他。
六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散落的农具,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冷光。镰刀的刃口映着残阳,像一滴凝固的血。风穿过雾隐山的峡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又像是……风暴来临前的第一声呼啸。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山巅,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正缓缓涌动,边缘处偶尔闪过几点猩红,如同蛰伏巨兽的眼。黑雾里隐约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咔啦,咔啦”,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沉睡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