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瀛洲惊变1
东海的晨雾像一匹被海水浸过的白绫,沉甸甸地压在浪尖上。林羽握着橹的手已泛出白痕,指节处的老茧被海水泡得发涨,小木船在雾中颠簸,船头劈开的浪花带着咸腥,溅在他粗布短褐上,洇出深色的斑——那短褐的肘部打着块靛蓝色的补丁,是母亲去年用染坊剩下的边角料缝的。
他是浙东渔村的采药人,二十出头,眉目清朗,左眉骨上有块浅疤,是小时候爬礁石采海带时磕的。背上的竹篓里还装着刚从近海礁石上采的马尾藻,叶片边缘挂着细小的海螺,此刻却被一颗“不死草”的传说烧得心头发烫。三天前,垂死的母亲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指节几乎嵌进他胳膊:“听说瀛洲岛上的仙草能活死人……娘不盼长生,只求能再看你娶亲……”话没说完,就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染红了他的袖口。
此刻雾中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巨物在水下翻身,船底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林羽猛地收橹,木船在浪上打了个旋,他这才发现四周的雾不知何时变得浓稠如浆,白得发蓝,吸进肺里竟带着股铁锈味——往年随渔队远远望见的瀛洲雾霭,是带着栀子花香的,老渔民说那是岛上仙草开了花。
“不对劲。”他摸出腰间的骨笛,那是父亲用抹香鲸的骨头磨的,笛身上刻着海浪纹,据说能驱小海怪。笛音刚起,雾中突然漂来几簇海草,暗紫色,根茎上缠着细如发丝的黑丝,在浪里微微蠕动,像有生命般往船板上爬。
正惊疑间,船头突然撞上什么东西。林羽俯身一看,竟是块断裂的鲛绡,银白的丝线间沾着暗红的血,在雾中泛着诡异的光。他用指尖捏起一角,那丝线冰凉柔滑,却带着股刺人的寒意,像握着块冰。“是鲛人织的。”他心头一沉,刚要抬头,就见雾幕如被巨手掀开,一座岛屿赫然出现在眼前——瀛洲到了。
可这座传说中仙乐缭绕的岛屿,此刻却透着股死寂。岸边的红树林本该碧绿如翡翠,此刻叶片边缘竟泛着焦黑,像被野火烧过,树根处的海水浑浊如墨,偶尔有死鱼翻着白肚漂过,鳞片上覆着层薄薄的黑霜,用船桨拨开,能看到鱼眼凸胀,瞳孔里凝着点黑丝。
林羽系好船,踩着湿滑的礁石上岸。礁石上的牡蛎壳都空了,只剩下些黑色的黏液,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剥离过,脚踩上去黏糊糊的,还带着股腐臭。他顺着记忆中老渔民描述的路径往岛心走,路边的奇花异草依旧开得绚烂,却透着股虚假的艳——朱红色的“火焰草”花瓣边缘卷着焦痕,金色的“照夜莲”花蕊里凝着黑珠,连最喜人的忘忧草,叶片背面都爬满了蛛网般的黑纹,摸上去硬邦邦的,像晒干的烟叶。
“沙沙。”草叶摩擦声突然响起,林羽猛地转身,骨笛横在胸前——却只看到只海鸟,羽毛脱落了大半,光秃秃的脖颈歪向一边,眼睛浑浊如死水,正用喙疯狂啄着自己的翅膀,溅出的血珠落在草叶上,瞬间被吸收,留下个焦黑的小点,那草叶竟还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
他刚要上前,一阵歌声突然从海边传来。不是仙乐,是种极哀伤的调子,像鲛人在哭,每个音符都裹着海水的咸涩,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冷。林羽循着歌声穿过一片矮树丛,眼前豁然开朗——竟是片月牙形的海湾,礁石如墨,浪涛拍打着石岸,碎成雪白的沫,却在触到礁石的瞬间变成淡紫色。
礁石顶端坐着位少女。
她披着银白的鲛绡,那料子在阳光下能映出七彩光晕,此刻却被暗紫色的血污染了大半。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却缠绕着几缕黑丝。可此刻那身华美的衣袍却破了数处,露出的肩头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渗着暗紫色的血,血珠滚落时,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黑烟。她的鱼尾一半搭在礁石上,鳞片本应像珍珠般洁白,此刻却失去了光泽,像蒙了层灰,尾鳍处甚至缺了块,露出底下粉嫩的肉,被海风一吹,微微颤抖,渗出的血珠滴在礁石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
歌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礁石上,竟凝成细小的珍珠,却又在瞬间蒙上黑霜,碎裂成粉。她唱的是鲛人古老的挽歌,词意晦涩,只听懂反复出现的“归墟”“黑雾”几个词。
“姑娘?”林羽放轻脚步上前,骨笛悄悄收进袖中,指尖还能感受到笛身的冰凉。
少女猛地回头,那双本该如海水般清澈的眸子,此刻却布满血丝,瞳孔里映着不散的惊恐,像受惊的小鹿。“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海蛎壳摩擦般的沙哑,尾音却有几分奇异的空灵,像浸在水里的铜铃,“人类?你怎么敢来瀛洲?三天前就有艘商船闯进来,连人带船都没了踪迹。”
“我叫林羽,来寻不死草救母。”林羽指着她肩头的伤,从竹篓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受伤了,我篓里有止血的草药,是用铁苋菜和马齿苋捣的,近海的渔民被礁石划破都用这个。”
“草药没用的。”少女苦笑一声,抬手抚过伤口,暗紫色的血珠在她指尖凝成小珠,又瞬间炸开,化作一缕黑烟,“这是暗影之力造成的伤,寻常药物治不了。你看——”她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掌心有块淡紫色的印记,像朵萎缩的花,“被这力量沾到,连骨头都会变黑。”她望着海面,声音突然发颤,尾鳍不安地拍打礁石,“三天前,海底突然涌出血雾,带着这股力量,我们的宫殿……”
她叫汐瑶,是鲛人族的三公主,今年刚满一百八十岁,按人类的年纪算不过十八。据她说,三天前午夜,海底深处突然裂开道巨缝,涌出的黑雾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染黑了半片海域。鲛人的水晶宫由万年寒晶筑成,竟被震裂了三道巨缝,最宽的能容下两个成年鲛人并排游过。守卫的战士触碰到黑雾,鳞片立刻像被烫过般脱落,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最后变成一截截灰黑色的枯骨。
“父王带着十位长老去封堵裂缝,至今没回来。”汐瑶的泪珠又滚落,这次凝成的珍珠竟带着血丝,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珍珠立刻化作一滩血水,“族里的智者玄渊长老说,这股力量和八百年前被黄帝封印的‘幽泉之眼’有关,需要找到‘定海神珠’才能镇压。可神珠在宫殿最深处的‘归墟’,那里现在……”
她话没说完,海面突然掀起巨浪,暗紫色的,浪尖上竟卷着几只黑色的触手,如巨蟒般在雾中摆动,最粗的有碗口那么粗,表面布满疙瘩,末端的吸盘里淌着黏液,滴在礁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坚硬的礁石竟被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汐瑶脸色骤变,猛地拽住林羽的胳膊,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意,指甲却因用力而泛白:“快走!是深渊触手!被它碰到就完了,上次守卫队长就是被这东西缠住,瞬间就成了副骨架!”
林羽却盯着那些触手——它们摆动的方向,正是岛屿深处的红树林,而不是向外海延伸。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海图残片,那是老渔民临终前给的,用鲨鱼皮硝制过,防水防潮,上面用朱砂画着条蜿蜒的红线,终点标着个小小的“泉”字。“老渔民说,这是通往海底宫殿的秘道,从岛心的甘泉往下走,能直通水晶宫的侧门。”
“你要去?”汐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鱼尾在礁石上拍得啪啪响,“归墟现在肯定被黑雾笼罩了,里面的‘噬魂水母’碰到就会让人发疯,你一个人类……”
“我母亲还在等我。”林羽打断她,从竹篓里翻出个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深绿色的膏体,散发着硫磺的气味,“这是我用松脂和硫磺特制的解毒膏,能防海蛇毒。你们的灾难若蔓延到大陆,渔村也会遭殃。况且,我懂些草药,或许能帮上忙。”
汐瑶望着他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有纯粹的恳切,像她小时候在浅滩见过的阳光。她突然从颈间解下颗珍珠,鸽卵大小,在雾中泛着柔和的白光,表面能映出她的倒影。“这是‘避水珠’,含着它能在水下呼吸三个时辰。”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珍珠上,那血色竟在珍珠表面游走,画出个小小的符文,“归墟的入口有上古符文守护,需要用鲛人血激活。拿着它,若见到父王,告诉他……汐瑶守住了珊瑚礁防线,没让黑雾过浅滩。”
林羽接过珍珠,触手温润,像含着块暖玉。他最后望了眼岸边的木船,船头上系着的红绸是母亲求的平安符,此刻在雾中微微飘动,仿佛看到母亲在船头招手。“我会带到的。”他将珍珠含进嘴里,一股清凉顺着喉咙淌下,连带着肺腑都觉得清爽,随即跟着汐瑶跃入海中。
海水本该是咸涩的,此刻却带着股铁锈味,像吞了口生锈的铁屑。避水珠在口中发光,四周的海水自动分开,形成条透明的通道,能清晰地看到游过的鱼群——可那些鱼都翻着白肚,眼睛凸胀,鳞片上覆着黑霜。林羽跟着汐瑶往深处游,越往下,光线越暗,原本五彩斑斓的珊瑚群此刻都成了灰黑色,像被墨染过,偶尔有死鱼从身边漂过,鳞片上的黑霜一碰就碎。
突然,前方出现片璀璨的光——那是鲛人的水晶宫。宫墙由巨大的寒晶筑成,折射着海底的微光,本应像洒满星辰的夜空,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宽的一道裂口里还卡着块断裂的珊瑚柱,上面缠着几缕银白的鲛绡。原本流光溢彩的宫墙,有大半已蒙上黑雾,像被泼了墨,黑雾中隐约能看到鲛人的尸体嵌在里面,表情扭曲,像是临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宫门处的珊瑚守卫早已死去,那是种以珊瑚为食的巨大生物,躯体本该如红玛瑙般鲜艳,此刻却干瘪发黑,巨大的钳子无力地垂着,上面还卡着块破碎的暗紫色鳞片——汐瑶说那是父王的贴身护卫长的。几个幸存的鲛人卫士正用鱼尾拍打着宫墙,试图驱散黑雾,他们的鳞片已失去光泽,动作也越来越迟缓,其中一个瘦高的鲛人,尾鳍已开始透明,像要融化在水里。
“那是阿泽,负责看守藏宝阁的。”汐瑶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心疼,“他以前能一口气游过三千里海域,现在连挥动鱼尾都费劲。”她指向宫殿左侧的一条暗河,河壁上嵌着会发光的夜明珠,“这是通往归墟的秘道,只有我们王室知道,原本是用来在危急时刻转移神珠的。”
暗河狭窄,仅容两人并排游过,洞壁上的夜明珠半数已熄灭,剩下的也透着昏黄,像风中残烛。林羽跟着汐瑶游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咔嚓”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咀嚼硬物,带着黏腻的回响。
汐瑶猛地停住,示意林羽藏在一块巨大的海螺壳后——那海螺壳足有半人高,壳口的螺纹里还卡着几片小鱼鳞。林羽探头望去,只见暗河尽头的洞口处,盘踞着数十条黑色的触手,正从洞壁的裂缝里不断钻出,末端的吸盘吸附在洞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而那些被吸住的水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暗,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归墟的入口,就在那片触手后面,能看到里面透出的微弱蓝光,想必是定海神珠的光芒。
“它们在吸收水晶的能量。”汐瑶的声音带着颤抖,尾鳍不安地摆动着,溅起细小的水花,“这样下去,整个宫殿都会被它们蛀空,到时候瀛洲岛都会沉下去。”
林羽握紧了腰间的骨笛,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深海的邪物怕龙吟——虽然他吹不出龙吟,但骨笛的音波或许能干扰这些触手。他刚要取下笛子,那些触手突然猛地一缩,像是察觉到什么,吸盘里的黏液开始沸腾,泛着气泡,随即齐刷刷地转向海螺壳的方向,最前面的那条甚至抬起了末端,吸盘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齿,像无数把小钩子。
被发现了。
一条最粗的触手猛地砸来,带着腥风,海螺壳瞬间被砸得粉碎,碎片溅在林羽手臂上,划出细小的伤口。林羽拉着汐瑶往侧面游,触手擦着他的肩头掠过,带起的水流竟像冰锥般刺骨,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往左边游!那里有父王设下的结界!”汐瑶喊道,鱼尾拍打着水流,银白的鲛绡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残影,她的速度极快,像离弦的箭,“结界是用千年海藤的汁液画的,能挡住低级的暗影生物!”
可触手如影随形,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来,织成一张黑色的网,将他们困在中央。林羽望着那片蠕动的触手,突然注意到它们的根部——在洞壁的裂缝里,隐约能看到些暗红色的脉络,像活物的血管在跳动,每跳动一下,触手就会涨大一分。
“汐瑶,它们的弱点在根部!”他喊道,同时摸出竹篓里的火折子——这是他用松脂和硫磺特制的,在水下也能点燃,出海时用来驱赶鲨鱼。火光亮起的瞬间,触手果然发出一阵骚动,下意识地后退了几分,吸盘里的尖齿也缩回了些。
“我引开它们,你去启动结界!”林羽将火折子往触手堆里一扔,火光在水中炸开,虽然微弱,却足以让那些触手暂时混乱。他趁机拽着汐瑶,朝着左侧的暗门冲去——那里的水晶壁上,刻着与汐瑶珍珠上相似的符文,只是更大更复杂,像条盘旋的龙。
汐瑶立刻会意,咬破指尖,将血按在符文中央。古老的符文瞬间亮起蓝光,一道水幕结界拔地而起,如同一面透明的墙,将追来的触手挡在外面。那些触手疯狂地撞击着结界,发出沉闷的响声,整个暗河都在震动,头顶不时有碎石落下。
“结界只能撑一炷香。”汐瑶喘着气,胸口起伏剧烈,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穿过这里,就是归墟了……定海神珠就在里面的祭坛上,用玄冰玉托着,周围有鲛人祖先的石像守护。”
林羽望着通道深处的黑暗,那里的黑雾比别处更浓,几乎凝成了实质,像团巨大的墨汁,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嘶吼,像有无数冤魂在挣扎,听得人头皮发麻。他握紧口中的避水珠,触感温润依旧,那股清凉感顺着喉咙往下淌,让他镇定了几分。
“走吧。”他对汐瑶点点头,率先游进了通道。黑雾如冰冷的绸缎缠上身来,带着股熟悉的铁锈味——和瀛洲岸边的雾一模一样,钻进鼻孔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巨大的水下溶洞,钟乳石如水晶般倒挂,却都泛着灰黑,像被烟熏过。中央的祭坛由白玉砌成,上面刻着鲛人古老的星图,定海神珠就悬浮在祭坛中央,通体浑圆,发出柔和的蓝光,像缩小的月亮。可此刻,神珠的光芒越来越弱,表面甚至蒙上了一层黑雾,周围的黑雾正像潮水般涌向它,试图将那点蓝光吞噬。
而在祭坛周围,匍匐着数十条更粗壮的触手,它们的根部深深扎进溶洞底部,那里的岩石裂开一道巨缝,黑雾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熬坏了的粥。
“就是那里!”汐瑶指着裂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尾鳍在水中轻轻拍打着,“只要将定海神珠嵌进裂缝,就能堵住黑雾!神珠里封印着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浩然正气,专克阴邪!”
可那些触手显然不会让他们靠近。最粗的那条突然抬起,吸盘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齿,那些牙齿竟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朝着林羽猛冲过来。这一次,它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带着股毁灭般的气息,所过之处,海水都被搅成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