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种麦子(上)
一九五八年春,清明前的风裹着碎冰碴,刮在人脸上像细沙里掺了针。文峰揣着从食堂领的两个玉米面窝头,步子沉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鞋底子磨过冻土的“沙沙”声,都和清芷棉袄下摆扫过枯草的窸窣声缠在一起,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清。
桂兰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雨夹着雪珠子,路滑得能把骨头摔碎。荒坡上的新坟已经蒙了层薄土,半尺高的草从坟头钻出来,风一吹就往碑上扑,像谁伸出手,想擦掉“桂兰之墓”那四个带着毛刺的字——那是文峰用凿子一点点刻的,刻到最后一笔时,凿子滑了,在“兰”字底下凿出个小豁口,像滴没干的泪。
“把窝头搁这儿吧。”文峰蹲下身,手指抚过碑上的豁口,凉得刺骨。他把窝头摆得端端正正,又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红薯,皮上还沾着点灶灰——这是他昨天在食堂帮大师傅劈柴,人家趁赵启明不注意,塞给他的,“她以前最爱吃烤红薯,说甜,能暖到心里。”
清芷没说话,蹲下去拔坟边的野草。她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发亮,像揣了几个小冰坨,拔草时指甲陷进冻土,动作迟得像生锈的铁。文峰看着,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桂兰还坐在炕沿上教清芷纳鞋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手上,桂兰的针脚又密又匀,清芷的却歪歪扭扭。“清芷丫头手巧,就是不经冻,”桂兰当时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等开春给你做双棉手套,里子絮新棉花。”可开春了,桂兰没了,食堂里天天喝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谁还有闲线闲棉花做手套?
“食堂今天做了萝卜汤,”清芷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从布包里掏出个粗瓷碗,碗沿磕掉了一块,豁口处还沾着点干了的粥渣,“我打了两碗,用棉絮裹着藏在怀里,回来还能热乎……”话说到一半,她低头看了看碗底,里面的萝卜汤只剩个底,结着层薄油花,早凉透了。
文峰“嗯”了一声,眼望着远处的村子。炊烟比去年稀了大半,以前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的是柴火烟,呛人却带着股烟火气;现在只有食堂的大烟囱早晚冒两阵黑烟,淡得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风一吹就散了。
“听说公社下了令,家里的锅都要收上去,以后顿顿在食堂吃。”他踢了踢脚下的土,冻土块硌得脚尖生疼,“桂兰要是在,准得叉着腰骂,说食堂的窝头掺了糠,不如她蒸的一半香。”
清芷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想起桂兰家的灶台,总是擦得锃亮,蒸馒头时掀开锅盖,白花花的热气裹着麦香能飘半条街,街坊邻居隔着墙都能喊“桂兰又蒸白面馍啦”。现在食堂的大笼屉里,多半是红薯面掺着谷糠,蒸出来的窝头硬得能硌掉牙,咽下去时剌得嗓子生疼。
两人没再多说,对着坟头站了会儿。风卷着草屑掠过坟顶,呜呜的,像是桂兰在叹气。
往回走时,文峰突然停在一片荒坡前。坡上全是碎石子,扎得脚底板生疼,只有几丛酸枣刺歪歪扭扭地长着,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干枣,瘪得像皱巴巴的纸。“我想在这儿种点麦子。”他说,眼睛亮得吓人,像藏了两团火,“桂兰以前跟我说过,这坡看着荒,底下的土其实肥,就是被石头压着了,刨开了能长好庄稼。”
清芷愣了愣,下意识往村子的方向看,村口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个铁皮喇叭,正“嗡嗡”地喊着“集体生产,反对单干”。“公社让吗?”她的声音发颤。
“不让就偷偷种。”文峰蹲下去,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土粒从指缝漏下去,落在鞋面上,“总不能顿顿喝稀粥。要是长出麦子,磨成面,给你蒸个纯白面的馒头——你去年秋天说,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纯白面的,想尝尝啥味儿。”
清芷的脸倏地红了,低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头,石头滚出去老远,撞在另一块石头上,发出“咚”的轻响。“我不馋……”话没说完,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空旷的坡上响得像敲锣。两人都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像没成熟的枣子。
开荒的日子像坡上的日头,慢腾腾地爬。文峰每天天不亮就往坡上跑,手里攥着把捡来的破锄头,锄头刃豁了好几个口,刨起碎石子来“叮叮当当”响。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磨,最后硬得像块铁皮,摸上去糙得能刮掉层皮。清芷就趁食堂分早饭的空档溜出来,怀里揣着两个掺了野菜的窝头,蹲在地里帮他薅草。两人头挨着头,能听见彼此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像两只饿坏了的小兽在说话。
“你看这苗,”文峰指着刚冒头的绿芽,眼睛里全是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昨儿才寸把高,今儿就蹿了半指,跟清芷你长个子似的,透着股劲儿。”
清芷也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她说,声音里带着点颤,“绒毛都没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