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的好日子没几天。那天午后,两人正给苗浇水,文峰提着水桶往坡上走,清芷蹲在地里,用碎瓦片给苗根围土埂,突然听见坡下有人喊:“那是谁在私开荒地?!”
声音像炸雷,惊得清芷手里的瓦片“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文峰回头一看,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是大队的王书记,带着两个社员,手里的锄头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正往坡上冲。他想把清芷往身后藏,可已经来不及了。
“好啊文峰!”王书记几步冲上来,指着地里的青苗,脸涨得通红,像憋了口气的皮球,“人民公社都成立了,你还敢搞资本主义尾巴!是不是想搞单干?想翻天?”
文峰把锄头横在身前,像筑起道墙,护着那片苗:“这地是荒的,没人要,我就是想种点粮食……”
“没人要也是公社的地!”旁边的社员抢过锄头,照着地里就刨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刚长起来的青苗被拦腰斩断,绿油油的叶子瞬间蔫了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
“别刨!”文峰扑过去想拦,被王书记一把揪住衣领,那力道勒得他脖子发紧,喘不上气。“你还敢护?”王书记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桂兰是怎么死的?是为了集体修水渠累死的!你倒好,背着集体搞小动作,对得起她吗?对得起公社吗?”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文峰心上,把他所有的话都砸堵了。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社员的锄头一下下落在地里,嫩绿的苗被连根刨起,混着碎石子堆成一团,很快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像被踩碎的希望。
清芷站在旁边,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落在冻土里,洇出一个个小坑。
“把他的锄头收了!”王书记朝社员喊,声音尖得像哨子,“再敢私种,就把他拉去批斗!让他学学什么叫集体主义!让他知道谁是主人!”
锄头被抢走时,文峰的手还保持着握锄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要嵌进木头里。王书记带着人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不知好歹,食堂管着饭还不知足,非要搞歪门邪道……饿死活该!”
坡上只剩下他和清芷,还有那片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地。文峰蹲下去,捡起一根被踩烂的青苗,叶子上还沾着他早上浇的水,现在已经凉透了,软得像块破布。他把青苗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发白,半天没说话,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清芷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她突然想起怀里的南瓜籽——是前几天从院角那株细藤上收的,硬得像小石子,当时怕被人发现,藏在棉袄夹层里,现在被体温焐得有点暖。早上出门时,那株南瓜藤正顺着竹架往上爬,卷须勾住她缠在架上的红绳,打了个结,像只攥紧的小拳头。
“咱还有南瓜籽。”她把籽塞进文峰手心,指尖触到他掌心里的血泡,糙得像砂纸,“麦子被刨了,咱种南瓜。桂兰姨说过,南瓜耐活,荒坡石缝里都能长,结的瓜还能当粮。”
文峰捏着那粒籽,突然想起清芷编的竹架,就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竹节被她削得溜光,间距匀匀的,像桂兰编线时排的针脚。他没说话,只是把籽揣进怀里,和剩下的麦种放在一起,硬邦邦的,硌得胸口发疼,却也像揣了点能抓住的东西。
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伤。食堂门口排着长队,社员们手里拿着碗,一个个面黄肌瘦,颧骨凸得像两块石头,眼神里透着麻木,像被霜打蔫的草。
文峰和清芷低着头往队尾站,有人看见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子“嗡嗡”叫:“听说了吗?文峰在坡上私自种地,被王书记逮住了,苗全刨了。”“胆儿真大,现在谁家还敢有私田?不想活了?”“还不是饿的?食堂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换谁都想找点吃的填肚子……”
议论声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两人身上。分饭的时候,大师傅舀粥的手抖了抖,给他们的碗里多飘了几片萝卜,萝卜皮上还带着点泥。“快吃吧。”大师傅压低声音,眼角往王书记办公室的方向瞥了瞥,“别让人看见。”
粥是温的,萝卜有点涩,咽下去时剌得嗓子疼。文峰喝了两口,突然放下碗,看着清芷:“明天我去食堂帮厨,劈柴挑水都行,争取多拿点吃的。”
清芷摇摇头,手轻轻放在肚子上,那里最近总隐隐作痛,像有根针在扎,脚脖子也肿得厉害,穿布鞋都费劲,鞋帮勒得肉疼。“别去了,王书记盯上你了。”她挤出个笑,比哭还难看,“我没事,饿习惯了就不觉得饿了,真的。”
文峰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萝卜夹到她碗里。月光从食堂的破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的碗里,映出两个瘦得脱形的影子,骨头的轮廓都看得清清楚楚。
夜里,文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炕席硌得骨头疼,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谁在哭,又像桂兰坟头的草在响。他想起桂兰的坟,想起被刨烂的青苗,想起清芷肿得发亮的脚踝——那脚踝以前细细的,现在像发面馒头,一按一个坑。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还藏着一小把没种完的麦种,硬邦邦的,硌得胸口生疼,却也像颗跳得格外用力的心脏。
第二天一早,他被外面的吵吵嚷嚷声惊醒。爬起来一看,只见社员们围着食堂的院墙,指着墙上新刷的标语议论,声音里带着慌:“‘家家无炊烟,户户进食堂’,这是要把锅全收了啊。”
有人抱着自家的铁锅往大队部走,铁锅“哐当哐当”撞着腿,像在哭。那口锅上还沾着点饭粒,是昨晚煮稀粥剩下的。
文峰看着那口锅,突然想起桂兰家的灶台,想起她蒸馒头时掀开锅盖的热气,想起清芷冻红的手,想起那片被毁掉的青苗。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指缝里渗出血来——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