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朗伊尔城机场时,舷窗外刺眼的阳光让周艳景眯起了眼睛。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可天空依然明亮如正午。
“欢迎来到永昼之地。”邻座的施永报打了个哈欠,把相机包往肩上提了提,“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都不会看到黑夜了。”
“我更担心的是这个。”周艳景搓了搓手,尽管机舱内温度适宜,但想到外面的零下十五度,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作为《味旅》杂志的首席美食记者,她去过无数地方,但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还是第一次。
“行李都带齐了吗?”来津泽从后排探过头来,手里捏着一本皱巴巴的格陵兰语常用手册,“我昨晚又复习了一遍极地常用词汇,希望发音不会太离谱。”
“放心,你的语言天赋一向是我们中最强的。”周艳景笑了笑,系紧了羽绒服的腰带。飞机缓缓停稳,她深吸一口气,“好了,极地美食探险正式开始。”
走出机舱,刺骨的寒风立刻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周艳景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失去了知觉,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机场很小,几乎像个大型集装箱,几架小型螺旋桨飞机停在旁边,机身上结着厚厚的冰层。
“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施永报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他正手忙脚乱地给相机套上保温套,“设备在这种温度下撑不了几分钟就会罢工。”
来津泽已经快步走向行李转盘:“先到酒店安顿下来,主编说已经给我们安排了当地的向导。”
朗伊尔城是世界上位置最北的人类定居点之一,整个城镇像被随意撒在雪白画布上的彩色积木。五颜六色的小房子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错落排列,远处是连绵的冰川和光秃秃的山脉。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几只北极狐在垃圾箱附近徘徊,警惕地观察着新来的访客。
“欢迎来到斯瓦尔巴!”一个裹得像粽子似的男人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我是奥拉夫,接下来几天由我带你们参观。”他浓密的金色胡须上挂满了冰碴,眼睛在极地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
酒店大堂温暖得让人感动。周艳景脱掉厚重的雪地靴,感觉脚趾终于恢复了知觉。前台墙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请勿携带枪支入内”,下面是一排挂钩,专门用来挂猎枪。
“这里北极熊比人多,”奥拉夫注意到她的目光,“法律规定出城必须带枪。不过别担心,城里很安全。”
“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采访?”周艳景迫不及待地掏出笔记本,“特别是关于传统饮食的部分。”
奥拉夫大笑起来,露出几颗金牙:“别着急,女士。在北极,一切都要慢慢来。你们先休息,下午我带你们去参观全球种子库,然后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如果你们敢尝试真正的北极美食的话。”
“当然敢!”施永报拍了拍胸脯,“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来津泽小声补充:“希望不是那种发酵了几个月的海豹肉...”
三小时后,休息充足的团队跟随奥拉夫前往“末日种子库”。这座建在永久冻土层中的设施保存着全球各地的农作物种子,是应对全球性灾难的保险库。通往入口的隧道墙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层,脚步声在狭长的通道中回荡。
“这里常年保持零下18度,”奥拉夫解释道,“即使断电,冻土也能维持低温至少200年。”他指了指墙上的温度计,“比外面暖和多了,不是吗?”
施永报专注地拍摄着隧道尽头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周艳景则记录着管理员讲述的种子保存技术。来津泽注意到墙上用各国语言写的“种子保护未来”标语,轻声念出了挪威语版本。
“你发音很标准。”奥拉夫惊讶地说。
来津泽谦虚地笑了笑:“只是临时抱佛脚学了一点。”
离开种子库后,奥拉夫带他们前往城郊的一间冰屋餐厅。这座完全由冰块砌成的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入口处悬挂着鲸鱼骨做的装饰。
“这是本地最有特色的餐厅,”奥拉夫说,“只供应北极传统食物。如果你们想了解极地饮食文化,这里是最好的起点。”
餐厅内部比想象中温暖,冰墙上覆盖着厚厚的驯鹿皮,蜡烛在冰雕的灯罩中摇曳。周艳景注意到每张冰桌上都铺着海豹皮,餐具是用鲸骨雕刻而成的。
“今天的主菜是格陵兰小须鲸肉排,”服务员递上菜单,“配菜有腌海豹脂肪和云莓酱。”
施永报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鲸鱼肉...合法吗?”
“在挪威和格陵兰,原住民捕鲸是合法的传统文化活动,”奥拉夫解释道,“每年有配额限制,只允许捕猎非濒危品种。我们利用每一寸鲸鱼——肉作为食物,骨头做工具,脂肪用于照明和取暖。没有浪费。”
周艳景点点头:“这和我们之前在大洋洲采访的毛利人捕鲸文化类似。关键是可持续性和尊重。”
“我要试试,”她坚定地说,“作为美食记者,理解当地饮食文化是我们的职责。”
当深红色的鲸鱼肉排被端上桌时,周艳景深吸了一口气。肉排表面煎得微焦,散发出类似牛肉但更加浓郁的香气。她小心地切下一小块,肉质比想象中要嫩,纹理细腻。
“味道如何?”施永报紧张地问,相机已经对准了她的表情。
周艳景慢慢咀嚼着,让味道在口腔中扩散:“比牛肉更...野性,有种特殊的金属味,但不令人反感。质地很像鹿肉,但油脂更丰富。”她又尝了一口配菜的腌海豹脂肪,“这个就...非常强烈了,像是浓缩了所有海洋味道的黄油。”
来津泽勇敢地尝了一口鲸肉,立刻灌了一大口啤酒:“天啊,这味道会留在舌头上好几天!”
奥拉夫大笑起来:“这就是北极的味道!在漫长的冬天,这些高脂肪食物能让我们保持体温。现代人有了暖气,但传统饮食依然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
“我能采访一下厨师吗?”周艳景问道,“想知道这种传统烹饪方法有没有现代改良。”
厨师是个满脸皱纹的格陵兰老人,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来津泽尝试用他学到的格陵兰语问候,老人眼睛一亮,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说...呃...传统做法是生吃或者风干,”来津泽努力翻译着,“但现在年轻人更喜欢煎或者炖。他坚持用海豹油而不是植物油烹饪,说这样才是真正的北极味道。”
施永报绕到厨房后面,想拍摄烹饪过程,却发现自己的相机镜头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气。“该死,”他嘟囔着,“温度差太大了。”
“你得让设备慢慢适应,”奥拉夫建议道,“或者在镜头前加个滤镜。我们这儿的摄影师都会随身携带防雾喷雾。”
晚餐后,奥拉夫带他们去见了当地的一位猎人埃里克。埃里克的小木屋里挂满了兽皮和狩猎工具,墙上钉着一张巨大的北极地图。
“你们想知道我们怎么看待动物保护组织和他们的抗议?”埃里克点燃烟斗,蓝色的眼睛在烟雾中眯起,“我们因纽特人捕猎了几千年,从不滥杀。每头鲸鱼、每只海豹都得到尊重和充分利用。现在他们说我们残忍,却开着燃油游艇来抗议,吃着超市里包装好的牛肉——那些牛从生到死都没见过阳光。”
周艳景认真记录着,不时提出问题:“现代配额制度对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配额减少了,但物价上涨了,”埃里克叹了口气,“一公斤鲸肉现在要卖到200克朗。年轻人买不起传统食物,只能吃进口的冷冻披萨和热狗。然后他们得了肥胖症和糖尿病——这就是现代化的礼物。”
他站起身,从冰柜里取出一块暗红色的肉:“这是上周捕的小须鲸心脏,传统上我们认为吃这个能获得勇气。想尝尝吗?”
周艳景犹豫了一下,但职业素养战胜了迟疑:“请给我一小片。”
心脏肉比牛排更加紧实,有种特殊的矿物质味道。周艳景仔细咀嚼着,感受着这浓缩了北极生存智慧的食物:“非常...有力量感的味道。”
施永报终于调试好了相机,拍下了这珍贵的一幕。埃里克展示了如何用传统石刀处理鲸脂,来津泽则尝试用刚学的几个因纽特语单词与老人交流,引得对方开怀大笑。
回酒店的路上,三人都沉默不语。极昼的阳光依然明亮,但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周艳景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观察和感想,施永报检查着今天拍摄的照片,不时摇头删除一些因低温导致画质不佳的。
“第一天就这么多收获,”来津泽终于打破沉默,“难以想象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周艳景望着远处被阳光染成粉色的冰川:“我一直在想埃里克说的话。我们这些外来者带着相机和笔记本,记录他们的生活方式,然后回到温暖的家。对他们来说,这是生存,是几千年的传统与现代世界的碰撞。”
“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施永报轻声说,“不是简单地评判对错,而是展现复杂性,让人们看到食物背后的文化和生存智慧。”
酒店门口,奥拉夫正等着他们:“明天早上八点出发去港口,我们坐船去冰川附近,可能会看到海豹和北极熊。记得多穿几层——海上会更冷。”
周艳景点点头,突然注意到酒店墙上挂着的温度计已经指向零下二十五度。她想起晚餐时那块鲸鱼肉,想起埃里克粗糙的双手和骄傲的眼神,想起冰屋餐厅里摇曳的烛光。这仅仅是第一天,北极已经给了他们太多思考。
回到房间,她打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感受:“在世界的尽头,食物不只是味道,更是生存的智慧与文化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