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靠山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尾巴住着吴满香一家。吴满香是外乡嫁过来的媳妇，嫁过来的第二年就怀孕了，顶着个大肚子在道场插谷子。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使人兴奋，道场上的人都沉浸在丰收的欢乐中。有一个歇热的傻姑在草垛看见吴满香靠在树边，鲜血从腿下一直流到厕所，那血像一条会爬的蛇直溜地向厕所跑去，身上沾满了道场里的谷壳屑，大妹子吓得扔了手上的水瓶，跑到人群中说：好多血，好多血，吴满香要死了。
原本聚拢在谷堆扬尘土的人都放下手上的工具，跑到草垛这里来。何小莲见状，手脚并用地喊：“不慌，不慌，先把谷子清出来卖了来，生孩子一时半会出不来的。”旁边的李阿姨说：“你狠得心下去，儿媳妇都要生了，舍不得你这点谷子。”何小莲再才放下手上的插板，三步作两步慢跑过来，嘴里嚼着：“生个孩子这么精贵，往日过五九年边生还要边干活。”
柔水村的大汉一个抬着吴满香的手一个抬着脚，中间托着屁股，送到镇上卫生院了。
这就是周宁出生前柔水村的风土人情。住在村尾巴的吴满香生了个千金，隔天住在村头的刘桂梅生了个小少爷。家家户户敲锣打鼓迎接这两个相差一天的宝宝，柔水村也因此披上了喜庆的声响，请客喝酒闹了三天。大部分都是刘桂梅家出的钱，吴满香跟着沾光，用刘桂梅的话说：“一个村子的，客气什么，这是天大的喜事，这么长的日子也没见哪两家一起生了孩子，你和我是头一例，你要是不嫌弃，让你的周宁认我家天予做哥哥，这更是喜上加喜的事。”吴满香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外飞，她说：“大妹子，现在沾你的光不说，往后还要叨扰你，连带着你家天予跟着受苦，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也是缘分，以后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说，该是怎样就怎样。”刘桂梅拉着吴满香的手，握在一起拍了拍，说：“还是吴大嫂子想得明白，我一时嘴快，还请不要见怪。”
周宁和周天予相继出世的佳话在柔水村年年都要传，说，柔水村那年两天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好兆头啊，那年风顺，雨也顺，庄稼长得好，也没有老人（土话，死人的意思）。这段佳话往后再说，现在先来说说这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虽然都是吉娃娃的象征，却又有不同的命。那年冬天，下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息，一片又一片的雪落在瓦上，像织的一床棉絮极其有分量地盖在柔水村。雪封了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着家里腌的酸萝卜吃白米饭。周宁并不懂得此刻的艰难，她只是睡在摇椅里，睡在一九九零年的寒冬，一边啼哭一边蹬脚。
吴满香的丈夫周得福在房间里踱步，像一只抽动着的陀螺，他问躺在床上的吴满香，这下怎么办，吴满香的双乳涨痛，像两个鼓起的球竖在眼前，她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这是个怪胎，不喝母乳，尽喝奶粉，这样的特殊情况也不会体谅一下做父母的。”此时的周宁六亲不认，肚子饿起来只会用哭声表示抗议，而她的父母初次切换角色，面对意外情况也束手无策。
“要不，我去镇上买。”周得福坐在床边，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你要是看见镇上有其他东西卖的，顺便也带回来，光吃酸萝卜也不是事，先不担心钱，开春了再赚就是。”吴满香脸上弥漫着担忧，那是整张脸，包括一根眉毛都透露着担心。
周得福是那年冬天第一个走出村子的人。他先去街上，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除了他，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天渐渐明朗起来，一头驴也拉不回来的性子使他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走到一个叫石铺岭的地方，一辆私家车慢慢地移动着，朝着他驶过来。车停在他旁边，车里的人摇下窗户，探出口问他：“小伙子，去哪。”周得福感受到车里的暖气跑出来，护着他的耳朵，他艰难地睁着盛满了冰碴子的眼睛，说：“去县城。”他看见车里的人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眼前的路过于苍白，压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太清，又懒得再看，或许出于礼节，又或者是他此刻内心希望有人带他脱离这片雪地，他多嘴问了一句：“你呢，兄弟，去哪？”油门没有熄，周得福清楚的闻到了汽油的闷味，像炒菜的花生油，又香又湿润。“去县城，和你一样。”周得福心里一喜，他说：“能行行好，载我一程吗，家里孩子等着救命。”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做出巴掌状，说：“这个数。”周得福招招手，自顾往前走，他走了一小段路，车子追上来，里面的人说：“天这么冷，你这样走会冻死人的。”自尊心极强的周得福没再搭腔，他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埋着头一直往前走，脚下有一条雪路，一直从柔水村蜿蜿蜒蜒伸向更远的地方。周得福走到县城的时候除了脸像刀片一样刮得刺痛，全身都暖和起来，身上暖了，心也跟着暖气来，他买了两罐奶粉，买了一斤盐花生，一斤豌豆，半斤猪肉。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踩着半人深的雪走到三十公里处的县城，抱着这些东西又一步一步往回走，从白天走到黑夜。吴满香从早上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周得福回来，她抱着周宁在床上坐了一夜，等来的却是周得福的死讯。那天早上，天微微冒晴，几丝阳光从棉絮似的云里冒出尖尖，她安顿好周宁裹着大衣出门，刚走到池塘边的拐弯处，一个自称隔壁村的年轻小伙子跑过来说：“谁是周得福的家属。”吴满香赶忙说：“我是。”小伙子说：“你是他什么人。”吴满香说：“我是他爱人。”小伙子重复她的话，自问自答：“你是他的爱人？你是他爱人！那你去镇上医院看他，现在就去，赶快点，去看看他。”
吴满香隐约感到事情的蹊跷，她顾不上睡在摇篮里的周宁，死劲往镇上跑，走两步就摔一跤，手掌上沁出血丝。在一个大滑坡处，没看见脚下拱起来的石头，膝盖骨重重地磕上去，一直从顶端滑到最下面，这短短下坠的十几秒钟，彷佛让吴满香回到了生周宁的时刻，脚下是阎王爷在向下扯，上面是不愿下去做鬼的理智拉着，就这样一来一回扯着她的身体，一种撕裂的震痛从她的腰间分化，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她没叫，忍着痛流眼泪，在这个坡上，她的叫声响彻云霄，雪把天与地铺得更宁静了，这一次她任由着阎王爷拉扯着她的身体，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让我死了去吧，这样没有脸面的活着不如死了。此时的吴满香初为人母刚一年，对于周宁，淡漠大于疼爱，她说不清这是什么道理，也许是世代传下来的性情，也许是作为母亲，她还不太会。
没有出月子的吴满香就这样狼狈地躺在地上，像一条半死的狗，也像一个对生活施舍的苦难全盘接受的可怜人，她蓬头垢面地躺在雪上，自觉还没有死亡，又祈祷有一个过路人发现她，扶她起来。距离死亡那么近的时候，她又怯弱起来，不敢上前，尴尬地站在交界线处，不敢迈向前，也无法后退一步。她慢慢睁开眼，以前从未发觉，天上的云离她是那么近，低得好像马上要落下来。嘴里是血丝的味道，她发不出声音，于是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这些云，时不时飞过一架飞机，像一只断了线却又知道方向的风筝，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想变成一只风筝，飞到天上，永不坠地。
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周宁在摇篮里睡着了。桌子上有一罐未拆封的奶粉，一罐拆了的奶粉，有一斤盐花生，一斤兰花豆，半斤猪肉。吴满香笑了，又哭了，她朝着紧闭着的房门说：“算你有点良心，三个人喜欢吃的都买了。”她心里生出了怜爱，是过去一年极少出现的，身体遭受的变故好像唤醒了隐藏在她身上的母爱，这迟来的顿悟此刻显得异常明显，责怪的意思也是那么强烈，吴满香嘟着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用目光抱着周宁。她的视线暗下来，变得那么谦卑，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位母亲。
门外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她收回视线，擦了擦脸恢复了平静，不一会儿何小莲就进来了，说：“儿子死了，媳妇也不省心，到处跑，你怎么倒在路上不干脆死了，怎么这么好的运气被过路人拖回来了。可怜我儿，一大清早被你个婊子逼得去买奶粉，有命去没命回。”何小莲哭哭啼啼，倒在床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哭边说。
这一番话，犹如惊雷，炸得吴满香头皮发麻，她没说话，两行泪从核桃似的眼珠子里流下来。她整个人缩进被子，一声不吭。被子像一汪黑洞，深邃绵长，一眼看不到头，她似乎看见周得福抱着奶粉搓着手的模样，她听见他在说‘这狗日的天气好冷’，她追赶着丈夫，距离越来越近，踩了一路的羊屎粪便。何小莲还在咒骂：“死了男人，没有一点反应，你的心是铁做的，我看得福就是被你克死的。”声音被隔在外面，两层的被子建立起安全线，严严实实包裹着吴满香。
何小莲骂了一会儿，周得盛就踱着解放鞋，连拉带拖将她带出去了。吴满香在被子里昏睡过去，直到周宁的哭声响起，她才从床上蹿起来，抱着周宁唱摇篮曲。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身上打着冷惊。周宁小时候是个乖孩子，一抱就笑，一哄就睡。
晚上吴满香冲了奶粉，喂周宁吃过后自己嚼起兰花豆来。兰花豆的油香在她嘴里迸出花来，从齿间散开，她越嚼越香，越吃越多，边吃边放屁，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是零散的，断断续续的屁，有时候又是像冲天炮一样连环的屁，吴满香闻到了从被子里冒出来的臭味，这个像密封袋一样盛满了臭屁的被子有了灵性，它是一个器皿，也是一个承受不住臭味正在释放的容器。吴满香揭开被子，满被的臭味像逃荒似的窜出来。她对着床尾挂在墙上的照片说：“周得福，看见没，我放的屁还是这么臭。”然后她又娇嗔起来，撒着娇说：“都怪你，买这么多豆给我吃，一边嫌弃我放屁一边又买这么多。你告诉我呀，这是在哪买的，吃起来好香，和我们俩相亲的时候你买给我的味道不一样，这次的豆饱满又酥脆，不亏牙齿。你可真会买啊，你不告诉我，我以后去哪买呢？”墙上的周得福笑得像一朵向日葵，张扬明媚，亮堂堂的眼睛里藏着镜子似的。
这一晚，吴满香房里的灯一夜没熄，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也响了一夜。吴满香和周得福说了好多话，商量了好多事，她说：“得福，开春周宁就一岁半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说话咯，你在天上保佑咱们周宁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长大。一辈子安稳宁静，寻个好人家。”墙上的周得福时不时答应着，时不时又表现出不太赞同的愠色，最后两个人说了大半夜，大事小事才达到基本一致。她说：“咱们家，讲求民主，今天是我们一家三口开的小会，往后要齐心协力撑起这个小家。”
第二天，吴满香把墙上挂着的周得福取下来，用黑布包着，压在了柜子最底下。吴满香把心事连同着悄悄话一起放进了柜子里。这也是周宁后面的几十年，生命里缺少父亲角色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未曾翻开过那个柜子里藏着的秘密，也未曾从吴满香嘴里听说过关于父亲的任何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