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柔水村的每一位村民都知道这一户人家。
周得福原本不叫周得福,原本叫什么名字也不太清楚。后半句看似荒诞,前半句却证据确凿。周宁出生在一个相对阳盛阴衰的大家庭,从周得盛开始算起,他与何小莲结为夫妻,连生两儿子,此后闭经封胎。大儿子周得财模样姣好,二十岁那年做了倒插门女婿,从此远嫁江苏,逢年过节就寄一封‘一切安好,现金两百’的信于柔水村,再由何小莲亲自到邮局领取。而远在江苏的周得财,也是用这种方式通知周得盛夫妇二人,自己已经得有两儿。
二儿子周得福,妻吴满香。在生有一女周宁之后,死于寒冬。周宁就这样成为周家三代‘第一女’的称号。原本应该极万千宠爱一身的周宁,却因为家族人口稀薄硬生生扭转了命运。从此以后,周得福就开始叫周得福。那是吴满香取的名字,得福得福,福满孤女。
在吴满香抱着周宁整日坐吃空山之际,何小莲好似嗅到了‘这个家假以时日面临着家破人亡’的气息,她提出分家。首先,是周得盛不同意,其次,是吴满香不同意。再者,睡在摇床里的周宁也表示不同意。这个家,何小莲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擅长骂人,本着这一绝技将这个家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摆出极其弱势的架子,翘着二郎腿:“再这样下去,全家都要跟着饿死。”
周得盛一只手停在半空,两指夹着旱烟,用很悠长的气息说:“再怎么样也不能分家,家在人在。”他把翘着的腿放下来,两腿岔开,将手上的烟头扔到了沟里。
“好说歹说你个老不死的做什么要偏着那对母女,她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忘了吗?今天要是不分家,你就等着给我收尸体。”何小莲撂下狠话,嘴里像鼓着一堆瘴气,腮帮子久久不能瘪下去。
尽管吴满香以绝对的人数优势站在有理的一方,还是败给了何小莲以死威胁。柔水村的所有人都记得那次分家的惨烈,两个女人因为锅碗瓢盆互想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周得盛站在旁边,边跺脚边喊:“不要抢了不要抢了,再抢我就扔到大水塘里”
经过一下午的厮杀,这个家总算分完了。
在周宁幼时的记忆里,她鲜少见到吴满香与何小莲有过交谈,如果遇到什么必须商量的事情,吴满香总是委派她到何小莲家里,复述一些原本背下来又因为走一路而忘得差不多的话,此时的周得盛也不恼,从房里拿出一只笔,撕下半张报纸,写下一段话,说:“宁宁,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你妈看。”然后又从荷包里拿出几颗软糖,塞到周宁手上。
等到周宁越长越大,要她传话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少。不论她是否愿意承认,吴满香由一个什么也不太会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会的妇女。
同样的,长大的周宁已经知道这个家是以一种怎么的形式存在。何小莲作为最年长的女性,有着极度的权威。她性子急,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家里姊妹多,除了她个个嫁得好。何小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嫁给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知道是这个事我宁愿一辈子蹲在家里也不出嫁。”那时候的何小莲已经认命,但还有傲气,且不论这话的真假,在那个年代如果真能看破婚姻的荒诞选择蹲在家里不仅是强者的勇气,也会是打响中国女性意识的第一炮,可惜,何小莲只是嘴上说说,在对于国家改朝换面这件事情上,她没有运气,也没有这个命。因着这个原因,她与自己的姊妹都断绝了来往,一则她要面子,不愿将弱处公诸于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二则,家穷,她不乐于维持这些关系,每年送亲接友要花费不少钱,在她贫瘠的认知里,钱不花在莫须有的地方就会多起来。很可惜,她一生不与谁结交,家徒依旧四壁。她一辈子有一黄河那么多的怨气,没处撒就冲着周得盛来,无论什么缘由来的气最后都会变成周得盛没有用,一辈子只会种田,她因此跟着受苦。周得盛是一个寡言的人,他沉静又神秘,总是坐在一个用树桩做成的凳子上抽着烟,边弹烟灰边沉思。
何小莲与吴满香关系的恶化要由那次生日说起。
那是周宁五岁的生日。吴满香下了一碗面条,在米白的汤里卧了一颗鸡蛋,也许是吴满香养育子女这条路上取得新的进程心情不错,也许是周宁趁着生日的势头心情不错,一早上两人都保持着友好的气氛。吴满香趁着早上的凉风,去地里薅草。
吴满香走了没多久,周得盛就来了,他带着一袋面包来了。周宁是从那是时刻知道,有人在生长的同时,也有人在老去。她看见周得盛的背浅浅地转了弯,用很殷切的声音说:“宁宁,来,这一斤面包给你的。”
如此盛大的恩惠足以左右周宁的情绪,她小跑似的迎接着周得福的到来。跳着喊:“爹爹,不要这么多。”
周得盛用旱地一样干裂的手刮了刮周宁的鼻子,一副老小孩模样,说:“瞎说,今天是我们宁宁生日,再多也不多,快尝尝。”
那天上午,是周宁面包吃得最多的一天。她不记得撕了多少小袋面包,只记得那些不同包装的面包里紫色袋子的最好吃,里面夹着很厚一层的果酱,她吃一袋就喝一杯水,等吃到肚子胀得像一只球时,吴满香驮着锄头回来了。
那时候吴满香还在厨房涝米,连接土灶和圆锅缝隙跑出来很多烟气,白色的浓烟积在整个灶房像打仗时的场景。如果当时的周宁有力气阻拦何小莲的入侵,那么她一定会化解这次莫须有的战争。
何小莲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婊子,分了家也不老实,会偷会抢算第一名……”她骂得起劲,全然不复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迟钝。五岁的周宁,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责任化解家庭矛盾,这种家族荣誉感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段感知如此明显。
很可惜,还未等到她大展身手,吴满香就从浓烟走了出来,像一个女战士。
吴满香不甘示弱,手上拿着锅铲,说:“你怎么说话的,嘴巴放干净点。”
“呵呵,天大的笑话,你不偷,我嘴巴就干净。”她早已不穿胸罩,两坨垂下来的肉勾着她的上半身,两手叉腰是她最常做的动作。
一直到场面极度混乱,周宁才记得去搬来周得盛这个救兵。周得盛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揣测出一种精准的力道,稳住两方,他以一种极具劣势的哑嗓制止争吵,在互想拉扯推搡中,周得盛直直地倒在地上,在注意巨大的疼痛之前,他还不忘平复这场混战。以一个老人的身体作为赌注来制止闹剧是一个残忍的笑话,也是最有利的手段。
最后,以两位女人扶着周得盛靠在墙边作为结束。周宁看见周得盛像一只刺猬一样蜷缩着身体,向她投来热烈的目光,那是一种忧郁又带着歉意的目光。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周宁十分肯定,周得盛在向她认错,以一种低迷的姿态,投射歉意。她突然觉得,周得盛好像不是周得盛,是周家最弱的孙子。
以当时的能力,周宁不敢义无反顾跑过去抱着周得盛,说,你没错,错的是她们。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到其他安慰的方法,在这样尴尬的处境下,她选择了视而不见。她跑到屋里,看见吴满香坐在地上,光着脚,一只蚂蚁循着纹路爬到腿上,吴满香没有察觉,甚至没有感知到这个生命的侵略。
周宁的嘴唇轻微发抖,她正准备开口询问,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飞快地换了一个边,大脑在那一刻好像停止了供氧,在她恢复理智之前,吴满香的巴掌又狠恨地抽动,她双脚离地,感觉自己要飞起来,短暂的失重拉回她的理智,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头撞击墙壁发出短促的闷响,一群蜜蜂在耳边鸣叫,一股暖流从鼻孔涌出,她摸了摸,是鼻血。
“你怎么这么好吃,这么好吃干脆去做婊子算了。”吴满香捏着她的耳朵,以一种近乎魔怔的状态疯狂地摇动周宁的头。
上天的仁慈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离开这里,她挣脱被钳制的身体,边向门口走去边留下血滴子,一路趔趄一路洒血。周得盛还在门口靠着,像一个乞丐。他看见周宁,又殷切地喊她:“宁宁。”
周宁没有过去,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望着周得盛。他的眼睛像臭水沟一样流出浑浊的水,源源不断地流。
这短短的一天,周宁用目光迎接周得盛的到来,又用目光送他离开。他提着一袋面包来,又提着半袋走。他挣脱一个长期畸形的制度,带着一颗破碎的自尊心走来,又拾起满地的打击重回欲炉。
在吴满香的信念里,与何小莲的抗争是一场长期的苦行,是在自证杀戮里的清白,尽管是无休止的苦行,但她感到无比的充实,两人已经默认‘胜利者才有权宣告周得福的死亡原因’这一评判规则。
死去的周得福永永远远没有预判,他的生命关乎这两个女人的生命。
当灶房里发出浓郁的铁锈味时,吴满香终于想起那口被遗弃的锅。锅里的米饭已经成了一摊黑色的铁锈。吴满香用最后度着的一口气,说:“今天没饭吃。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