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
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床铺与桌案之间的空地上，四肢僵直，头颅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歪向门口方向，空洞的双眼圆睁着，直勾勾地“望”着闯入者，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骇与茫然。他的喉咙处，赫然插着半截断簪！
那断簪质地奇特，非金非玉，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冰晶般的质感，在幽暗的光线下，内部仿佛有细微的冰丝流转。簪身大半没入咽喉，只余一小截露在外面，断口处参差不齐，如同被暴力折断。最诡异的是，以那断簪为中心，尸体脖颈、前胸乃至周围的冰冷地面之上，竟然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霜花！霜花图案繁复而冰冷，如同某种死亡的图腾，在青灰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寒芒。
浓烈的血腥味，正是从断簪刺入处汹涌而出，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儒衫前襟，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大片深褐色的、粘稠的冰渣。那“嘶嘶”声，赫然是血液从伤口处缓缓渗出，流过凝结的霜花表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李寻欢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整个房间。
窗户紧闭，插销完好无损。桌案倾倒，粗瓷茶壶摔碎在地，茶水混合着未化的茶叶冻成了冰坨。几张写满工整小楷的宣纸散落在地，墨迹被血水浸染、冻结。床铺凌乱，被褥被掀开一角。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尸体喉咙那半截冰晶断簪上，以及周围那异常蔓延的霜花。寒意，并非仅来自尸体和地面，而是弥漫在整个狭小的空间里，比屋外的风雪更甚。
这绝非自然形成的低温！
李寻欢一步踏入房中，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尸体脖颈的霜花，一股刺骨的冰寒便已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目光微凝，落在尸体微张的口唇处——那里没有凝结的霜花，只有一层薄薄的白霜。
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尸体唇边的白霜。冰凉刺骨，质地细腻，带着一种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甜腥气息。这气息…与太行山道上那盲丐所中之毒，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楼下骤然爆发出老板娘那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
“杀——人——啦——！！！”
声音如同破锣，瞬间撕裂了客栈死寂的假象！
紧接着，是沉重的、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从楼梯口响起，伴随着粗鲁的呵斥和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让开！六扇门办案！”
“楼上怎么回事？！”
“天字三号房！快！”
几个呼吸间，狭窄的走廊已被火把的光芒照亮，人影憧憧。当先冲上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沉如水的黑脸汉子，身着六扇门公服，腰间挎刀，眼神锐利如鹰隼。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的捕快，以及客栈老板娘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魁梧捕快一眼就看到了洞开的天字三号房门，以及门内蹲在尸体旁的李寻欢。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刀柄，厉声喝道：“什么人？！不准动！”
李寻欢缓缓站起身，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尸体喉咙那半截冰晶断簪上。他侧过身，让出门口的位置，语气平静无波：“在下李寻欢，同住此店。闻听异响前来查看，便已如此。”
魁梧捕快——铁九，六扇门驻汴梁东路总捕头——一个箭步跨入房中，浓烈的血腥和刺骨寒气让他眉头紧锁。他身后两名捕快立刻散开，一人守住门口，一人迅速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更清晰地映照出地上的惨状和那诡异的霜花。
“嘶……” 饶是铁九见惯了凶案现场，此刻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喉咙的断簪和周围的霜花，又探了探尸体的颈侧和鼻息，脸色愈发凝重。他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李寻欢的脸：“李寻欢？进京赶考的举子？你何时发现尸体的？”
“就在片刻之前。” 李寻欢道，“在下闻听重物坠地之声，前来查看，敲门不应，破门后便见此人已气绝身亡。”
铁九的目光扫过被震碎的门栓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那绝非寻常书生能有的指力。“破门而入？好大的力气。” 他语气带着审视，“你与此人可曾相识？”
“素未谋面。” 李寻欢摇头。
“总捕头！您看！” 一名捕快指着尸体喉咙处的断簪，声音带着惊疑，“这…这像是冰做的？”
铁九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尚未触碰到那冰晶断簪，一股强烈的寒意便已侵袭而来。他眉头紧锁，又看向尸体口唇处的白霜和地面上蔓延的冰花：“寒气…好重的寒气！这绝非寻常凶杀！凶手用了极其歹毒阴寒的手段！”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视房间，“窗户紧闭，门栓完好（指被震碎前），这是…密室？！”
“密室？” 老板娘在门口探头探脑，闻言立刻尖声道，“不可能！刚才…刚才我还听见隔壁有动静！像是…像是有人在争吵！对！争吵！”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李寻欢，“然后就是他破门的声音！”
铁九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李寻欢身上，带着更深的怀疑和压力。
李寻欢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到老板娘的指证。他的目光越过铁九的肩膀，落在地上散落的、被血水浸染冻结的宣纸上。墨迹模糊，但依稀可见是些制艺文章的草稿。其中一张纸的边缘，似乎有一小块异常的颜色——不是血，也不是墨，而是一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幽蓝。
他抬脚，似是无意地向前挪动一小步，靴尖恰好踏在那张纸的边缘，将那点幽蓝痕迹遮掩在脚下。动作自然，如同只是调整站姿。
“争吵？” 铁九追问老板娘，“何时？可听清内容？”
“就…就在这位客官破门前不久！” 老板娘眼神闪烁，努力回忆，“声音不大，听不太真切…好像…好像说什么‘图’…‘交出来’…对！就是‘交出来’！还有‘别想活着进京’之类的狠话！然后就是‘咚’的一声，像是人倒了…再然后他就破门了！” 她再次指向李寻欢。
铁九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一步步逼近李寻欢，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李公子，解释一下吧？争吵，命案，密室…还有你，恰好就在隔壁，恰好‘闻声而来’，恰好能破开这暗藏机簧的门锁？”
两名捕快也悄然移动位置，隐隐形成合围之势。空气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李寻欢依旧平静，甚至迎着铁九审视的目光，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总捕头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人证，老板娘只听其声未见其人。物证，”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断簪、霜花，“这凶器，这寒气，这密室…可有一件能与在下扯上干系？”
他顿了顿，声音清冷如窗外风雪：“在下倒有一问，总捕头可曾留意，这尸体喉间冰簪，与这满室异常寒气，以及…死者口鼻所沾的这层奇特的霜末？” 他的目光落在尸体唇边那层白霜上。
铁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众人注意力被尸体唇边白霜吸引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窗外黑暗中袭来！
快！快得超越反应！
一道比发丝更细、在昏黄灯火下几乎完全透明的寒芒，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穿透了窗棂上薄薄的窗纸！目标，直指蹲在尸体旁、正欲伸手去沾那唇边白霜的铁九后颈！
杀机骤临！
李寻欢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寒芒的气息，他太熟悉了！与太行山道上射向他的冰针，同源！同样的阴寒歹毒，同样的无声无息！
他动了！没有呼喝，没有预警，只有本能般的反应！
右手在腰间一抹，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并非飞刀，而是桌上那唯一未倒的粗瓷茶杯！
“嗖！”
茶杯脱手，带着一股柔和的旋劲，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向那道致命的透明寒芒！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冰晶碎裂的轻响！
茶杯在撞上寒芒的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那道透明的寒芒被这猛烈一撞，方向略偏，擦着铁九的耳畔飞过，“笃”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墙壁！钉入处，瞬间凝结出一小片清晰的霜花图案！针尾微微颤动，在灯光下终于显露出一点微弱的反光——那针尾，赫然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狰狞的狼头图腾！
“有刺客！窗外！” 李寻欢的厉喝声此时才猛然响起！
铁九惊出一身冷汗！若非那茶杯一撞，此刻钉在墙上的就是他的后脑！他反应也是极快，怒吼一声：“围住客栈！别让跑了！” 同时腰刀呛啷出鞘，人已如猛虎般扑向窗户！
两名捕快也迅速拔刀，一人冲向窗户与铁九策应，一人护在门口，警惕地盯着李寻欢和老板娘。
“哗啦！” 铁九一刀劈开窗棂，寒风裹着雪片狂涌而入！窗外漆黑一片，风雪茫茫，哪里还有凶手的影子？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
“混账！” 铁九狠狠一拳砸在窗框上，木屑纷飞。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墙壁上那枚兀自颤动、尾刻狼头的冰针上。那霜花图案，与尸体周围的霜花，何其相似！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全新的、混杂着后怕、惊疑和审视的复杂目光，转向李寻欢。
李寻欢站在原地，袖手而立。脚下，是碎裂的茶杯残片。他迎上铁九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平静的深处，仿佛有更冷的寒冰在凝聚。他刚才掷杯救人的动作太快，快到几乎无法看清。此刻，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那只刚刚挽救了六扇门总捕头性命的手。
铁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寻欢的脚下——那张被李寻欢靴尖踏住的宣纸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幽蓝痕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正透过布靴的缝隙，顽强地渗出一点诡异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