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挨打
书名:享福 作者:颦颦 本章字数:3120字 发布时间:2025-07-13

当然,柔水村的居民们还记得那两个福娃娃是怎么一转眼就长得和地里的韭菜差不多高的,还记得那两三年,周宁那张面黄肌瘦的小脸上隔三差五就挂着吴满香的巴掌印,她围着满村的屋子跑,从村尾跑到村头,吴满香跟在后面,边跑边喊:“你个死人,再跑我打断你的腿。”起初,看见这人追人场景的人也会上去拉架,劝说吴满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举出自己家儿孙的例子进行对比,旨在告诉吴满香——她的女儿周宁在这一群孩子里是多么听话,这样一来二去,周宁有一半的几率可以躲掉一顿毒打,这样经常发生的稀奇事多了,村里的人也见怪不怪了,遇上了就劝两句,没遇上也就随缘了。后来,周宁就不再把希望寄于村民们,每凡挨打的日子就直奔村头。

村头住着的吉娃娃周天予,也长成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许是村里人提起两个人的次数多了,又或是一些说不清莫须有的缘分,两个吉娃娃就这样成了好朋友,这份情谊从头连着尾,每每在周宁被吴满香追着打的时候显现神奇的光芒。每当周天予远远地听见周宁啼哭的声音时,他就像站岗的哨兵一样,叫着母亲刘桂梅,说:“妈,周宁她妈又打她了,你赶快出来。”无论此时的刘桂梅是在床上睡觉还是在厨房里炒菜,她都会快速安置好手头上的事情,然后跑出来,笑盈盈地对吴满香说:“满香嫂子,你歇歇喝杯茶吧。”她一手拉过周宁到背后,一手又挽着吴满香,低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就这样,周宁就在刘桂梅的帮助下一次又一次逃过吴满香的魔爪。周宁打心底敬爱着刘桂梅,那样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人是值得所有人喜欢的。五岁前的周宁,不懂吴满香反复无常的脾气,也不懂非亲非故的刘桂梅为何次次出手都能力挽狂澜。

吴满香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暴力。这些普遍又单一的生长历程是多么令人厌恶,翻不出花来的生活又无法避免不提。长年累月的繁重劳作使吴满香变得扭曲,易怒暴躁成为她身体里不得不提的一个亮点。经常在某个不特定的时间点,吴满香的屋子里传出周宁的哭声和她满口的脏话,吴满香从来不避讳地说:“早知道当初是这样,我就不该生你,当年死在塘里还好一些。”何小莲喜欢闻声看戏,她在旁边说:“早知道你生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自己种的果自己吃。”吴满香沉默了几分钟,她的眼泪像门口的池塘,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她关了门,在门口摘了刺条子,用尽浑身解数抽打着周宁。

对于周宁来说,无论是有原因还是没有原因得来一顿打,都不重要。她满屋子的躲避刺条子的间隙里,脑子里想的是——不要打脸,求求老天爷,不要打脸。她把愿望寄于老天爷,祈求上天能放过自己的脸。

在周宁似有若无的记忆里,好像“挨打”这个词属于名词,它的性质跟随着人体一起从娘胎出来的那一刻就应运而生。对于周宁来说,每一个年龄段都有要承受的皮肉之苦,五岁的她不仅承受着五岁的苦,还瞻望着即将到来的六岁的苦。好像是一个沉默的井然有序的列队用一种俯身的姿势传递着好意。

所谓民主的生活方式也随着周得福的死亡而消失。在维持生存又尽量维护健康环境之间,吴满香都没有做到,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吊着两个人的命,一生追求活着就行。

在一九九五年的一天,吴满香第一次带周宁去看周得福。在翻越了一整座大山,脚底硬得像一块板砖时,吴满香站在一棵松树面前,自言自语:“就是这了。”

她放下提了一路的苹果和酒,稍微平复了一下粗气,用一种内疚与解脱的姿态看着眼前这棵松树,说:“得福,我们来看你了。”这是一棵和周围的松树比起来不太高的树,树干上有两条系着的褪了色但隐约还可以看出来是红色的丝带,周宁看着眼前的场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漠然,她不太明白自己早死的爹怎么变成一棵树苗,也不太明白这棵树为什么翻越一整座山长在这里。吴满香好像看懂了她眼睛里的不解,她说:“你父亲死的时候,没立碑,烧了之后放在盒子里埋了,这棵树是那年他死的时候我种在这里的,就当是他托在这树上重新活了,没什么关系,只当是个念想。你就把这棵树当他,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就对着这棵树说,都是一样的。”她的眼睛里泛着柔软的光辉,带着试探的亲昵看着周宁。周宁看见她半蹲在树下,将白酒慢慢倒在树根下,周得福喝得很畅快,没一会儿一瓶酒就吞进了肚子。吴满香拿出袋子里的苹果,大大小小围着树根一圈,做完这些事后又坐在树旁。周宁看见一个女人和一棵树像一对老朋友并列而坐,山脊的荒凉因为生命的到来显得疲惫,她仿佛看见吴满香牵着这棵年岁不大的松树跑在林荫大道,跑向第二次的生命。

就在这个差不多可以接受吴满香以往种种罪行的时刻,又发生了变故。吴满香在松树面前诉说了这些年的隐忍与痛苦,她抛开了贤妻良母的身份,为自己的这五年申诉,说到动容之处声泪俱下。周宁不清楚这棵松树是否能会意吴满香嘴里的何小莲是多么恶毒以及养活周宁是多么艰难,但是对于这样一种没有回音的诉说感到荒唐。她在吴满香的言语中体会到她心里的苦闷,这些话语逐渐瓦解着周宁心中对她的不满意。吴满香收拾了眼泪,对坐在地上的周宁说:“你过来跟你爸说说话,上来一次不容易,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下去了。”周宁既不能无视她的命令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内心,她说:“我没什么想说的。”吴满香显然对她的回答表示不可置信,说:“你就是个畜生,没心,你爹为你丢了性命,到头来你这么冷血无情。”这是周宁第一次直面周得福的死因,彼时的她还不知道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件永恒的事情,她无法理解吴满香此刻的暴戾,也无法理解她的狼狈。

与吴满香的僵持持续了一分钟,她不愿妥协上前几步对着一棵树说话,吴满香不愿轻声细语引导她接受这一界定,两个不愿让步的人在山上展开了一场暴烈的厮杀。吴满香在哭过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先是撕扯着周宁的耳朵,然后用脚踢她的小腿使她毫无预兆地跪在地上,周宁一言不发等待着她接下来更严重的手法。她看见吴满香捡起地上的酒瓶子,扬起来的手又迅速放下,以最快的速度更换了手上的施暴物,她鞭打着周宁的后背,发疯似地吼叫:“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畜生,一点良心都没有,我不如养一条狗,狗还会摇头摆尾,你怎么连摇头摆尾都不会。”

周宁的哭声在山上显得嘹亮,一山激起一声回音,在这绵绵不绝的回声中她不由自主地猜测这是吴满香的计策,把她带到这座柔水村的村民们永远不会上来的山上,凭着自己的心情打个尽兴。也许是这座山大得没有边际,也许是周宁已经预感今天不会有任何人能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不再报有希望。她看见吴满香狰狞的脸上只有尖锐的决绝,丝毫没有一个母亲的任何特质,一个想法从她正在饱受疼痛的身体窜到脑海里——把吴满香从山上翻下去。这个想法从萌生到死亡仅此几秒钟,不仅在于成年人与孩子之间的力量悬殊过大,并且假使真能随她此刻心愿,山下的日子也不太好过。思维的敏捷在这一刻响应得如此真切,她看着这道倾斜的坡路,打算斩断自己的人生,然后,与吴满香永世不再相见。很显然,这个想法没有实施,她看着深渊似的山坡,突然想越过去,看看深渊对面的自己拥有怎么样的辉煌。

“周得福”这个名字在一定程度上联系着吴满香和何小莲两个人之间的怨恨,何小莲坚称当年自己的儿子是受到吴满香的挑唆才在寒天冻地的冬天跑出去买奶粉,然后在这几年里生出各种没有依据的说辞;而吴满香,从独自一人抚养周宁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拷问自己嫁作人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周得福短暂生命的绽放,威胁着这一家早已四分五落的五口人,幼时的周宁不明白周得福的影响力以至于这么严重,她只记得吴满香站在门口与何小莲因为这个名字争执不下而互想摔东西的场景,然后,无论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的吴满香都会将满腔的怨恨发泄在周宁身上,长此以往,周得福对周宁的威胁不亚于吴满香突如其来的暴打。素未蒙面的前提却需要承受所有的结果,这对幼时的周宁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不解与痛恨。她从心里厌恶这个名字,任谁提起,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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