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酒坊时,阮昭刚把最后一碟酱牛肉摆上木桌。
青石板外的脚步声突然顿住。
苏晋擦酒具的手停了停——那拖沓的木屐声,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在酒旗底下打了三个转才蹭进来。
阮籍站在门槛处。
他素日束得整整齐齐的墨发散了半缕,月白衫子前襟沾着草屑,连腰间的玉坠都歪了。
从前总带着三分醉意的眼尾塌下来,倒像是真醉了,又像是比醒着更难受。
"想喝酒。"他扶着门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陶瓮,"但不想醉。"
苏晋没说话,转身从酒窖最里层抱出个青瓷坛。
坛身蒙着层薄灰,坛口封着的红纸上写着"无梦露"三个字,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
"这坛酒存了三年。"他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裹着桂花香扑出来,"用春分时的露水,加了半把酸枣仁。"他倒了碗推过去,"喝了不会做梦。"
阮籍盯着酒碗发怔。
碗里的酒光晃着他眼角的细纹,晃着他喉结动了动:"你是不是......"
"早知道你会来?"苏晋替他说完,在对面坐下,"上个月你让阿昭捎话,说新酿的桂花酒太甜。"他指了指酒坛,"甜是因为加了蜜,可你要的不是甜。"
阮籍突然笑了。
那笑比哭还涩:"从前我总觉得,这天下的醉都是装的。"他端起酒碗抿了口,"现在才明白,连清醒都是装的。"
酒坊外的蝉鸣突然哑了。
阮昭蹲在灶前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响。
她偷眼瞧过去——阮籍的手指抠着碗沿,指节发白,像要把什么东西抠进骨头里。
"李衡来找过我。"阮籍突然说。
苏晋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
他记得李衡——洛阳旧臣,三个月前带着半车典籍逃到蜀地,前天刚托人捎信说在江阳码头租了艘货船。
"他说朝廷要征我去做中郎。"阮籍又喝了口酒,"我本来要撕了诏书。
可他说......"他喉结动了动,"他说我若不走,等司马家的刀砍到七贤头上时,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酒碗"当"地磕在桌上。
阮昭手里的柴火"啪"地掉了两根。
她抬头时,正看见苏晋攥紧了桌角,指节泛白:"你信了?"
"我信了。"阮籍低头盯着酒碗里的自己,"从前我以为天下皆浊,唯我能清。
如今才发现......"他扯了扯嘴角,"连我自己也浊了。"
苏晋突然站起来。
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抽出卷羊皮地图,"哗啦"一声摊开在阮籍面前。
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弯弯曲曲的线,从成都到江阳,再沿着长江往南,绕过荆州,直抵交州。
"这是我托跑南海的商队画的。"苏晋指尖点着江阳码头的标记,"明晚子时,有艘运茶叶的船要出发。
船主是我故人,舱底隔了层夹层。"他抬头看阮籍,"你若愿意,现在回府收拾两身旧衣,我让阿昭陪你去码头。"
阮籍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久到酒坛里的酒都凉了,久到阮昭把冷掉的酱牛肉端去热了第二回。
"我太老了。"他突然伸手,用指腹蹭掉地图上"交州"两个字,"漂泊不动了。"
苏晋的手在发抖。
他想说"你才四十六",想说"嵇康被斩时才四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阮籍眼尾的皱纹里浸着的,是比酒更浓的疲惫。
"但我有个请求。"阮籍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布包上还留着体温,"这是给浑儿的信。"他把布包推过去,"等我死了,你替我交给他。"
苏晋没接。他盯着阮籍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阮籍又倒了碗酒,这次一饮而尽,"这些年我装疯、装醉、装聋子,可有些事......"他举起空碗对着烛火,酒液在碗底凝着一滴,"总得有个了断。"
那夜阮籍喝光了整坛"无梦露"。
他走的时候,月亮刚爬上酒旗尖。
阮昭追出去要给他拿灯笼,被苏晋拦住了——老人的背影在月光里晃了晃,像片终于要落的叶子。
三日后的清晨,阮家的门房敲开了醉仙坊的门。
"先生走了。"门房红着眼眶,"昨晚喝了半壶酒,靠在竹榻上睡过去。
手里还攥着块酱牛肉,像是......"他喉结动了动,"像是等人送酒来。"
苏晋攥着阮籍留的布包冲进阮家时,正看见阮籍躺在竹席上。
他面容安详,嘴角还沾着酒渍,像只是睡着了。
床头的酒壶倒着,壶底还剩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是"无梦露"。
"他临终前说......"阮浑抹了把泪,"说多谢你,让他这一生,比前世少些遗憾。"
苏晋站在阮家后院的竹林边时,手里的酒碗已经空了。
他望着风里摇晃的竹叶,把最后一滴酒洒在地上:"这一杯,敬你。"他顿了顿,"也敬我们都没能活成的历史。"
秋风吹起他的衣摆。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洛阳来的快马。
马背上的驿卒扯着嗓子喊:"成都苏先生!洛阳急报——"
苏晋攥紧了手里的布包。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听见驿卒的声音被风撕碎:"司马伦......称帝......贾皇后......被废......"
酒旗在头顶哗啦作响。
苏晋望着天尽头的阴云,突然笑了。
他转身往醉仙坊跑,跑过青石板,跑过酒肆,跑过那片曾有七贤清谈的竹林——风里飘来新酿的酒香,像极了多年前某个黄昏,阮籍踉跄着跨进酒坊门槛时,坛中溢出的桂花香。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