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武汉外围。
大地在无休止的炮击下呻吟,颤抖,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王建堂死死趴在一条刚被炮弹掀开,勉强能算作战壕的泥沟里。
新鲜的泥土,混着暗红的血块,糊了他半边脸,嘴里全是土腥和铁锈味。
“龟儿子!又来了!趴下——!”
身旁传来嘶哑的吼叫,是范大汉,他像半截铁塔,死死护在王建堂侧翼,手中的捷克式轻机枪枪管烫得发红。
话音未落,尖厉的破空声撕裂耳膜!
轰!轰!轰!
排炮!
像地狱的犁耙,贴着他们的头皮狠狠砸在前沿阵地。
霎时间,天崩地裂!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就在王建堂右前方响起。
那是才十七岁的学生兵李石头,昨天还在战壕里兴奋地讲着家乡的糍粑有多好吃。
此刻,他半个身子被掀上了半空,又重重砸在泥水里,只剩下两条腿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噗嗤!
一股带着浓烈腥气的温热液体,喷溅在王建堂脸上。
不是泥水,是血!
是旁边一个老兵的肠子,被弹片硬生生扯了出来,像一截滑腻的暗红色绳索,搭在王建堂的手臂上。
“呃……”
王建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人体被战争机器如此轻易地撕碎。
“王,王老师…”
王建堂低头,是同乡赵大膀子。
那个在安县广场上,拍着胸膛第一个站出来的挑夫,此刻胸口被炸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他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却还死死盯着王建堂,沾满血污的手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我还没…砍到…一个…鬼子…”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没了声息。
“建堂!发啥子瘟!想当孬种嗦?”
“趴倒等死,也是个死!”
范大汉一边吼,一边扣动扳机,捷克式发出短促的点射,远处一个正弯腰架掷弹筒的鬼子兵应声栽倒。
“跟龟儿子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你背起那个‘死’字,是拿来当摆设的嗦!”
范大汉的吼声,狠狠砸在王建堂混乱的脑海。
“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愤和决绝的血气,猛地冲散了那冰冷的恐惧。
他王建堂不是来当看客的,是带着一百七十多个安县子弟的命来的,是背着父亲用命写下的嘱托来的!
“啊——!”
他猛地从泥水里抬起头,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泥,端起那杆冰冷的老套筒。
就在这时,阵地前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几辆涂着膏药旗的日军坦克,如同移动的铁棺材,履带碾过战壕边缘的浮土和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黑洞洞的炮口和机枪口,正冷酷地指向这片残破的阵地。
它们身后,是蝗虫般端着刺刀的鬼子步兵。
“坦克!龟儿子的铁王八!”
“打不动啊!”
残存的士兵们,发出绝望的惊呼。
简陋的阵地,在这钢铁巨兽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浓重地笼罩下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一个沙哑却异常高亢的声音,竟从王建堂身后的战壕里吼了起来。
那是一个断了条胳膊,浑身是血的老兵。
他背靠着泥壁,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的竟是家乡川剧《柴市节》里文天祥的绝命高腔: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那声音,穿云裂帛,带着川剧特有的悲怆与高亢,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王建堂浑身剧震。
安县学堂里吟诵的诗书,父亲案头那套《文山先生集》,此刻都化作这悲壮吼声的注脚。
他看着那碾压过来的坦克,看着那明晃晃的刺刀,看着身边倒下的袍泽。
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和决绝,从心底喷薄而出。
他举起手中的老套筒,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川剧唱腔的最后一句:
“就在——今朝!”
这声嘶吼,带着川音的决绝,瞬间点燃了残存士兵心中最后的血性。
“就在今朝!”
范大汉第一个响应,手中的捷克式爆发出狂怒的咆哮!
“就在今朝!跟龟儿子拼了!”
“拼了!”
“就在今朝!”
绝望被这悲壮的吼声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手榴弹被成捆地扔向坦克履带。
士兵们从泥泞中跃起,有的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向坦克底盘。
有的抡着大刀,迎着蝗虫般的鬼子步兵,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用血肉之躯,去硬撼钢铁洪流!
“噗嗤!”
王建堂只觉得左臂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颗子弹擦过,带走一片皮肉。
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军装袖管。
疼痛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和疯狂。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反手,一把扯下背上那面沉重的“死字旗”。
咬着牙,用那粗糙的白布,胡乱地按在左臂的伤口上。
布面,瞬间被温热的鲜血染红,那浓墨写就的“死”字,边缘被鲜血洇开,变得模糊而狰狞。
这不是裹尸布。
这是他战斗的勋章,是父亲目光的烙印,是川人向死而生的血性证明!
“啊——!”
王建堂再次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中再无恐惧,只剩下燃烧的火焰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单手举起老套筒,对着一个挺着刺刀冲上来的鬼子兵,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枪口喷出愤怒的火焰!
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这片焦土,真正成了吞噬生命的磨坊。
他不知道自己打了几枪,不知道刺刀捅进了谁的身体,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溅了自己满脸。
他只知道机械地嘶吼着“就在今朝!”,只知道用那面染血的“死字旗”死死捂着伤口,只知道像钉子一样钉在这片阵地上。
用血肉,去填那无尽的炮火深渊!
炮声渐渐稀疏,鬼子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幸存的士兵们,瘫倒在泥泞和尸骸中。
王建堂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旗布上那个巨大的“死”字,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
他环顾四周。
出发时的一百七十三人,此刻能喘气的,连同他和范大汉,只剩不到五十个。
范大汉拖着机枪挪过来,检查了一下王建堂的伤口,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帮他重新紧紧扎住。
“死不了,皮外伤。”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掰了一半塞给王建堂,“啃两口,阎王爷还不想收我们。”
王建堂木然地接过,机械地塞进嘴里,牙齿艰难地撕咬着,味同嚼蜡。
他的目光,扫过战壕里那些空出来的位置。
那里曾经是李石头讲糍粑的地方,是赵大膀子拍胸膛的地方……
如今,只剩下一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和几片染血的破布。
王建堂挺直脊梁,将手中那面血染的“死字旗”,用力插在战壕边缘的焦土上。
旗帜在带着血腥气的晚风中,猎猎抖动。
它无声地宣告着:
这片血肉磨坊,只是开始。
而川人的血,远未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