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撤下来休整没几天,命令又下来了——开拔鄂西!
队伍被打散重组,王建堂因为识字,被破格被提拔成了副连长,分管全连一百多号人的后勤军需。
这天,队伍在一个破败的祠堂里暂歇。
发饷的日子到了。
军需官是个精瘦的老兵油子,叼着半截烟卷,在祠堂天井里支了张破桌子,打开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
士兵们排着队,眼巴巴地盯着那箱子里的光洋。
这是卖命的钱。
“王连副,该你的了。”军需官数出王建堂那份饷钱,几块光洋推过来。
王建堂拿起一块,对着天井漏下的光线看了看,眉头微皱。
这块银元边缘有个明显的豁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掉了一块,掂在手里也似乎轻飘了点。
“老陈,这块啷个回事?”
王建堂用川普问道,手指点了点那豁口。
军需官老陈凑过来瞥了一眼,吐了个烟圈:
“哦豁,这个啊?路上颠簸,箱子角磕的?要不就是哪个龟儿子手脚不干净啃了一口?莫得法,就这一堆了。”
“要不,这块你先别拿,我给你换换?”
“算了。这块有缺的,莫发出去了。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挣的卖命钱,给兄弟们发整的。”
老陈愣了一下,嘿嘿干笑两声:“王连副高义!”
饷钱发完,士兵们各自小心地揣好。
王建堂收拾完名册,把那枚边缘割手的残银元,随手塞进自己军装上衣右下方的口袋里,算作是自己那份饷钱。
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也好,无事时摸一摸,就当个耍玩意儿,提醒自己这饷钱是怎么来的。
鄂西的山,不像四川那么秀气,陡峭嶙峋,林子又密又深。
鬼子像跗骨之蛆,咬得死紧。
这天午后,王建堂所在的连队接到命令,必须拿下前方扼守要道的一个无名高地。
鬼子的机枪阵地盘踞在山头,交叉火力封锁了唯一一条向上的羊肠小道。
“弟兄们!龟儿子机枪就在上头!给老子冲!拿下高地,晚上加肉!”
连长扯着嗓子吼,也盖不住头顶那“哒哒哒”的机枪嘶鸣。
“冲啊——!”
王建堂拔出腰间的驳壳枪,一马当先!
一百多条汉子,沿着那条狭窄陡峭,没有任何遮蔽的小路,迎着死亡的火网,向上猛扑。
“哒哒哒哒——!”
“砰砰砰!”
子弹像泼水一样泼下来,发出“咻咻”的死亡尖啸。
“啊——!”
“我的腿——!”
“狗日的!老子……”
惨叫声不绝于耳,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成片成片地倒下。
王建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冲上去!打掉那挺机枪!
范大汉抱着他的捷克式,在他侧后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一边冲,一边朝着山头疯狂地短点射压制。
突然!
王建堂只觉得右腹下方猛地一震,“糟了!中弹了!”
“不能倒!倒下去就完了!”
他非但没倒,反而借着那股踉跄的冲势,像一头发疯的蛮牛,更加疯狂地向上猛冲。
“冲上去!死也要死在机枪眼上!多拉几个垫背的!”
他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头顶那令人心悸的机枪嘶鸣声,被一片更混乱的步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和近在咫尺的喊杀声所取代。
战斗结束了。
剧痛再次袭来,他低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日他妈,真打中了…”
“卫生员!卫生员!快过来!”
卫生员是个半大小子,背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
周围的士兵都围了过来,紧张地看着。
王建堂忍着痛,在范大汉的帮助下,解开军装扣子,又撩起里面被血浸透的白布褂子。
只见右下腹靠近腰侧的皮肉上,一枚沾满鲜血和皮肉组织的银元,死死地嵌在那个凹陷里。
银元周围一圈的皮肉,被震得青紫肿胀,渗着血丝,看着触目惊心,却幸运地没有伤及内脏。
“嘶……”
卫生员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那枚血糊糊的银元边缘,一点一点往外拔。
“啷——当!”
那枚严重变形的残损银元,终于被取了出来,掉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老天爷!”
范大汉第一个叫起来,捡起那枚还带着体温和血迹的银元,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瞪得溜圆。
“龟儿子!王连副!你这块破银元,硬是比菩萨还灵验嗦!帮你挡了一颗‘花生米’(子弹)!”
周围的士兵们,也都炸开了锅,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的个乖乖!银元挡子弹?老子活这么大头一回见!”
“王连副,你娃祖坟冒青烟咯!这运气硬是要得!”
“这块银元开过光哦?回去得供起来!”
卫生员麻利地给王建堂清洗伤口,消毒,包扎。
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主要是皮肉挫伤和嵌入伤,没有贯穿,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剧痛依旧,但比起肠穿肚烂,已是天壤之别。
王建堂靠在冰冷的石头上,默默拿起那面“死字旗”,用旗角干净的地方,轻轻擦拭着腹部伤口周围渗出的新鲜血迹。
范大汉把那枚扭曲的银元递过来:“喏,你的救命恩‘元’!”
他掂了掂手中变了形的银元,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面沾了自己两次鲜血的“死字旗”,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老天爷不收我,还要我多杀几个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