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的山,入了盛夏,便成了蒸笼里的活物。
王建堂所在的连,奉命抢占前方马鞍山的制高点,掩护大部队向西转移。
任务急如星火,山路又陡又窄,士兵们个个汗如雨下,军装湿透后,紧贴在身上,又被体温和烈日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龟儿子老天爷!硬是要把人蒸熟了嗦!” 机枪手范大汉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热死仙人板板!” 王建堂烦躁地低骂一声,再也忍不住,双手抓住军装前襟,用力一扯。
“嗤啦——”
纽扣崩飞。
他把腰间的驳壳枪往右肩一甩,单挎着,竟下意识地哼起了一段熟悉的川剧《战袁林》调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
“提刀跨马——莫逡巡!”
他哼得断断续续,但那腔调里的那股子狠劲儿,和不认命的倔强,却清晰地透了出来。
“连长,你还会唱戏嗦?” 紧跟在王建堂身后一步之遥的范大汉,喘着粗气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密林。
王建堂没回头,“热得心慌,吼两嗓子,提神!老范,跟紧点,快到山脊了。”
“要得!” 范大汉应道,双手端着机枪,枪口微微抬起,指向前方。
山路越来越陡峭,几乎需要手脚并用攀爬,王建堂哼唱的川剧调子也停了。
目标就在眼前。
他憋足一口气,右脚猛地蹬住一块凸起的岩石,左手抓住一丛坚韧的山茅草,奋力向上一蹿。
“咵嚓!”
靴底蹬碎石块的声音格外清晰。王建堂的整个上半身,瞬间跃上了马鞍山狭窄的山脊线。
就在他蹬上山脊的同一刹那。
正前方,不到五步远的山脊线另一侧。
三个头戴钢盔的日军士兵,毫无征兆地同步冒了出来。
六道目光,在滚烫的空气里猝然相撞!
三个鬼子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狭窄的山脊上,与敌人零距离“顶牛”。
他们原本猫着腰,正小心翼翼地探路,此刻骤然暴露,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对“支那兵”的蔑视,让他们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最凶残的反应。
“呀——”
中间那个鬼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怪叫。
三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带着破空的锐响,从三个方向,同时朝着王建堂的胸腹要害,凶狠无比地捅刺过来!
王建堂刚刚露头,身体重心还未完全站稳,手无寸铁。
躲?
根本来不及!
拔枪?
更是痴心妄想!
“哎呀!遭了!”
就在王建堂身后的范大汉,全身的汗毛就已经炸了起来。
他双手端着那挺捷克式轻机枪,枪口正对着的,恰恰是王建堂毫无防备的后背。
开枪?
子弹会先打穿连长!
不开枪?
连长瞬间就会被三把刺刀捅成筛子!
生死关头,他骨子里川军袍泽的血性被彻底激发。
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吼,右腿如同一条钢鞭,带着多年习武练就的本能反应,一个势大力沉的“扫堂腿”,狠狠扫向王建堂的下盘脚踝。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扫在王建堂立足未稳的右脚踝上。
王建堂瞬间失去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侧倒下去。
他这一倒,电光火石!
左边和中间那两把刺刀,擦着他左肋和胸前的皮肤,“噗!噗!”两声,狠狠扎进他刚才站立位置的空处!
“噗嗤——”
右边那个矮壮鬼子兵的刺刀,偏离了心脏要害,狠狠扎进他刚刚暴露在外的左肋下方。
正是他之前刚刚愈合不久的那个位置附近,鲜血瞬间涌出!
“我日你祖宗!”
“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轻机枪,爆发出狂怒的咆哮,疯狂地泼洒向那三个挤成一团的鬼子尖兵。
“噗噗噗噗!”
三个鬼子兵,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扭曲着,手中的步枪叮当落地,随即软软地瘫倒在滚烫的山石上。
“连长!”
范大汉吼完那一梭子,根本顾不上检查战果,一个箭步扑到已经滚落到山脊线右侧坡下的王建堂身边。
“卫生员!快!连长中刀了!”
“老范……” 王建堂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微弱,眼神却死死盯着山脊线另一侧。刚才,鬼子就是从那边冒出来的。
“莫慌!连长你先莫说话!”
看到卫生员按住了伤口,老范随即端起机枪,朝着山脊线另一侧的山坡下方,警惕地扫视。
其他士兵也迅速散开,依托山石,枪口齐刷刷指向对面。
然而,预想中鬼子大部队的猛烈反击并没有到来。山脊线另一侧的山坡下,只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死一般的寂静。
“怪事……” 一个老兵嘀咕着,“龟儿子尖兵都报销了,后面的大部队呢?睡戳了嗦?”
众人紧张地警戒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风声,再无任何动静。
卫生员在王建堂肋下伤口撒上厚厚的止血粉,用绷带紧紧缠绕包扎,脸上凝重:“连长,伤口很深,离上次的旧伤很近,必须马上送下去!”
范大汉安排好警戒,走过来,苦笑着挤出一句:
“排长,刚才那一脚,是救你的命。可那一刀,差点又要了你的命!这他娘的,叫啥事啊!”
王建堂躺在担架上,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