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终于搞清了原委。
那三个鬼子,是日军一支搜索小队的尖兵,与大部队之间隔着一片难以通行的密林和深沟,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们与王建堂的零距离遭遇,纯属极端巧合。
后面的日军听到山脊上突然爆发的猛烈机枪声,以为必经之路已被重兵封锁,加之地形不利,判断强攻无望,便悄然撤走了。
野战医院。
王建堂仰面躺在硬板床上,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时退时进,把他拖进一片混沌粘稠的黑暗。
破碎的呓语,不断地从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里无意识地溢出。
“冲!就在今朝!杀——”
“爸,别,别关门,冲出去……”
“秀云,小囡囡,跑,快跑!鬼子……”
“旗,我的旗……”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只手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挠。
“连长,莫慌,旗在哩。” 范大汉小心地从他紧贴胸口的内袋里,抽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死字旗”。
“连长,该……‘拭血’了。”
看着王建堂肋下绷带边缘洇出的新鲜血迹,老范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
他拿起那面旗帜,找到一处相对干净些的角落,用粗糙的旗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王建堂肋下绷带边缘渗出的新鲜血迹和汗渍。
“呃……”
布面摩擦着红肿发炎的伤口边缘,带来一阵阵刺痛, 昏沉中的王建堂,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老…范…”
“连长!你醒了?”
范大汉又惊又喜,连忙停下手。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边角磨损的牛皮纸信封。
“王连长,有你的信!军邮辗转了好久,才送到。”
信?
王建堂混沌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妻子秀云!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范大汉死死按住。
“莫动!伤口要裂!”
“念……”
王建堂死死盯着那信纸,信纸很薄,边缘有些卷曲发黄,显然在路上颠簸了许久。
小护士清了清嗓子,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
“家林夫君如晤:
自君别后,家中尚安,勿念。小囡囡已能满地跑,咿呀学语,常于门前翘首盼父归,问‘爸爸何时打跑坏蛋回家?’妾每每闻之,心如刀绞……”
小囡囡,盼父归!
王建堂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女儿天真的小脸仿佛就在眼前,那声稚嫩的“爸爸”似乎就在耳边回响。
小护士的声音继续,却带上了一丝沉重:
“……然,有一事,思虑再三,不敢再瞒。”
“公公自去岁冬日染风寒,缠绵病榻,入春后愈发沉重。咳嗽不止,痰中带血,药石难进,形容日渐枯槁……”
“公公,公公他……”
小护士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念得更慢。
“公公他自知沉疴难愈,却严命妾不得告之于君。言道:吾儿背负国仇家恨,身处刀枪火海,岂能再以老朽之躯乱其心神?”
“尽忠报国,方为男儿本分!家中琐事,不足挂齿……”
“爸——!”
一声凄厉的悲嚎,从王建堂胸腔里炸裂出来。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不顾一切地想要挣扎起身,要冲破这病床的束缚,奔回千里之外的曲山场!
“连长!冷静!冷静点!”
范大汉和护士死死按住他,不让他撕裂伤口。
“国仇未雪,父病垂危,我,我……”
他像一头困兽,徒劳地在束缚中嘶吼,挣扎,泪水汹涌,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被他死死攥在手中的那面“死字旗”。
不知挣扎了多久,力气耗尽,他才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无声的泪流。
“笔……墨……”
范大汉愣了一下,急忙从旁边的护士记录板上,抓过一支蘸水钢笔。
王建堂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接过那支简陋的钢笔。
他看了一眼家信上父亲病重的字句,又低头凝视着旗角那片空白。
然后,在范大汉和护士惊愕的目光中,伸出左手食指,塞进自己嘴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咬。
“嘶——!”
鲜血瞬间从指尖涌出,如同断了线的红珠。
他丢开钢笔,用那根汩汩冒血的食指,在那面“死字旗”的空白旗角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写下了十六个血字:
父病儿忧
国仇未雪
忠孝难全
唯以死报
每一个血字,都力透布背!
这血书,是他对病榻老父的锥心泣血,是对未雪国仇的刻骨铭心,更是一个背负“死”字的川军汉子,在忠孝两难绝境中,发出的最悲壮的誓言!
写完最后一笔,王建堂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指无力地垂下,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染血的绷带和床单上。
范大汉看着旗角那十六个刺目的血字,眼眶赤红,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伤,还没好……” 护士看着绷带上又洇开的新鲜血迹,满眼含泪地提醒。
“老范,帮我,收好,旗,信。”
他艰难地抬起手,将染血的“死字旗”和那封带来噩耗的家书,紧紧按在一起,塞回自己贴胸的口袋。
“等打跑了鬼子,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