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贵,四川广安”。
王建堂手里摩挲着一件东西。
不是勋章,也不是那枚救命的银元,而是一块磨得发亮的竹片。
这是从牺牲的战友贴身口袋里找到的,战友不识字,就托人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姓陈,外号“老烟枪”,吧嗒吧嗒抽着自卷的旱烟,忽然打破了沉默:
“龟儿子,今天听到个信儿,心头堵得慌。”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火光中扭曲,“说,说上头统计了,光我们川军,从出川到现在,伤亡,六十四万!阵亡,二十六万!”
“六十四万!” 一个新兵蛋子惊得差点跳起来。
老烟枪沉重地点点头,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
“淞沪会战,川军26师4000人,战至600人存活,军官伤亡率90%。”
“南京保卫战,川军145师全师打光,成建制消失!”
“师长饶国华,晓得啵?城破,他留下“驱敌出境,自决于城”的绝笔,饮弹殉国!”
“伤亡比例晓得啵?阵亡人数是负伤的八成还多!啥子意思?就是说,十个倒下的川娃子,有八个直接就……就交代了!没得救!
篝火旁,一片死寂。
只有火星爆裂的噼啪声。
六十四万!
二十六万!
那不是纸上的符号,那是无数个像赵大膀子、像李石头一样鲜活的生命,是无数个破碎的家!
1943年冬,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的时期,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从军的热潮。
最终,全国共征选应征青年10余万人,四川人就达4万人以上,居全国之首。
“还有滕县……”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老兵,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老子,老子是后来增援部队上去的,那个惨啊……”
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穿越回了那地狱般的场景。
(闪回:黑白色调,无声慢镜)
画面一:
残破的滕县城墙,城门被沙袋和燃烧的杂物死死封堵。
城墙上,最后残余的川军士兵,灰头土脸,军装褴褛,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们有的抱着集束手榴弹,有的挺着卷刃的大刀,面对着潮水般涌上城墙的日军。
画面二:
一个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的川军老兵,靠在垛口,看着扑上来的鬼子兵,脸上竟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他猛地拉响了怀中最后一颗手榴弹的导火索,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生于,四川!死守,山东——!”
然后,他抱着嗤嗤冒烟的手榴弹,朝着鬼子最密集的地方,猛地滚了下去!
画面三:
爆炸的火光,吞噬了他和周围的鬼子。
紧接着,更多重伤的川军士兵,如同扑火的飞蛾,高喊着无声的口号,拉响手榴弹,滚入敌群。
此起彼伏的爆炸,在城墙上下,绽放出一朵朵惨烈的死亡之花!
画面四: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间摇摇欲坠的指挥所里。
电台兵倒在一旁,浑身是血。
师长王铭章,军装破碎,满脸血污,拄着战刀,艰难地站着。
他面前,一个同样重伤的参谋,用沾满血的手指,在最后一份电报纸上,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血字:“决以死拼,以报国家!”
(闪回结束)
“决以死拼,以报国家!”
老兵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淌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守城的兄弟,从师长到伙夫,没得一个孬种!全员…殉国!”
篝火旁,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新兵们脸色惨白,老兵们则紧紧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还有刘司令。” 老烟枪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刘湘司令,晓得吧?我们出川时的统帅。”
(闪回:昏黄灯光)
画面: 汉口万国医院,病床上。
刘湘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剧烈地咳嗽着,手帕上洇开刺目的鲜血。
他挣扎着坐起,颤抖的手拿起毛笔,在遗嘱上艰难地书写,“敌军一日不退,川军一日不还乡。”
写完,他颓然倒下,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眼中是无限的遗憾和未竟的决绝。
(闪回结束)
“敌军一日不退,川军一日不还乡!”
老烟枪的声音哽咽了。
“刘司令……他出川前就说过:过去打内战不光彩,今日当为国效命!”
“他,他没看到鬼子投降……”
“李家钰总司令!”
又一个士兵激动地补充道,“李家钰总司令牺牲前,出川时就写过诗!”
他努力回忆着,带着川音的腔调,试图吟诵:
“男儿仗剑出四川,不灭倭寇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
“对!青山!青山!”
几个老兵跟着低声附和,声音里充满悲壮。
王建堂静静地听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猛地站起身!
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昂起头,张开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胸中激荡的洪流,化作带着浓郁川剧高腔韵味的悲怆长吟:
“男儿仗剑出四川——!”
第一句,如同惊雷!震得篝火都猛地一窜!所有士兵都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更加高亢,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不灭倭寇——誓不还——!”
范大汉猛地站了起来,跟着嘶吼起来:
“埋骨何须——桑梓地——!”
紧接着,篝火旁所有的士兵,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无论带伤还是疲惫,都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拳头:
“人间——到处——是青山!!!”
“是青山!”
“是青山啊——!”
吼声在山坳里反复回荡,撞在岩壁上,又冲上云霄。
王建堂缓缓坐回岩石上,胸膛依旧起伏。
范大汉走过来,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王建堂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红着眼睛,看着王建堂,一字一句地说道:
“建堂,死的人,够多了。我们这些活到的…要连他们的份一起…”
“雄起——”
“雄起!”
“雄起!”
“雄起——!”
低沉的应和声再次响起,一声比一声坚定,一声比一声响亮,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这力量,源自巴山蜀水的坚韧,淬炼于血火硝烟的战场,融汇了二十六万袍泽的不灭英魂!
它无声地宣告着:
川人的血,远未流干!
川军的魂,永世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