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鄂北某处临时军营。
王建堂坐在自己那张嘎吱作响的行军床边,小心翼翼地从紧贴心口的内袋里,取出那个被摩挲得油亮的粗布包裹。
一层层解开。
首先露出的,是那面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死字旗”。
接着是三枚沉甸甸的黄铜质地的甲级勋章。
还有那块刻着“刘富贵,四川广安”的竹片。
就在这时——
“号外!号外!惊天消息!惊天消息啊——!”
营房外突然爆发出破了音的狂吼,伴随着疯狂的奔跑声和敲打脸盆、饭盒的叮当乱响。
“鬼子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
“我们赢啦!”
“抗战胜利啦!!!”
轰!
整个军营,如同沸腾的火山。
士兵们像疯了一样,从各个角落涌出来。
他们扔掉枪,抛掉帽子,撕扯着衣襟,狂喜地嘶吼着,跳跃着,捶打着身边的一切。
有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有人跪在地上对着天空磕头,有人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一个士兵高举着一张油墨未干的号外,被众人争相传阅,撕扯。
上面斗大的黑字在混乱中被扯碎,但“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字眼,如同烙印,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赢啦!真嘞赢啦!”
“龟儿子小日本!终于趴下咯!”
“回家!老子要回家看老娘!”
“八年啊!整整八年啊——!”
狂喜的声浪如同海啸,席卷着每一个人。
王建堂站在门口,看着这癫狂的一幕。
他张了张嘴,想喊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奔流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
七年!
背井离乡,血染征衣。
背负着“死字旗”和“唯以死报”的誓言,无数次在鬼门关前打转。
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熬死了多少袍泽兄弟!
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不就是为了听到这“投降”二字吗!
“爸,爸!你听到了吗?鬼子投降了!投降了!”
王建堂踉跄着扑回床边,一把抓起床上那面血迹斑斑的“死字旗”,紧紧抱在怀里。
“儿,活着!旗子,还没裹身!爸,你看见了吗?”
“排长!王营长!”
范大汉如同一头发疯的熊,撞开门冲了进来。
他手里拎着两个不知道从哪搞来的酒坛子,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笑,扭曲得不成样子。
看到王建堂抱着血旗痛哭的样子,范大汉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加狂野的大笑,带着哭腔:
“建堂,哭啥子,该笑!大笑!哈哈哈!我们赢了,赢了!龟儿子鬼子投降了!”
“来!喝酒!喝庆功酒!喝他娘个痛快!祭奠我们那些……那些没等到这天的兄弟!”
他把一个酒坛子,重重塞进王建堂怀里,自己仰头对着另一个坛口,“咕咚咕咚”猛灌起来。
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脖子流下,混着泪水。
王建堂抬起头,抹了把脸,接过酒坛。
他举起酒坛,对着窗外沸腾的天空,发出七年烽火生涯中最痛快、最嘶哑、也最悲怆的一声长吼:
“爸!”
“鬼子,投降啦!!!”
吼完,他仰起头,将辛辣滚烫的酒液,狠狠灌进喉咙。
酒入愁肠,化作滚烫的泪,更加汹涌地流下。
这一夜,军营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王建堂和范大汉,还有几个从安县带出来的仅存的老兄弟,围坐在一堆最旺的篝火旁。
他们喝光了酒,吃光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互相拍打着肩膀,回忆着出川时的豪情,回忆着每一次死里逃生,回忆着倒下的每一个熟悉面孔。
笑着笑着,又抱头痛哭。
“建堂。”范大汉喝得舌头有点大,红着眼睛,拍着王建堂的肩膀。
“鬼子打跑了,这下……该回家了吧?回四川!看看嫂子和小囡囡,还有,王老伯……”
他说到王老伯,声音低了下去。
“回家……”
王建堂喃喃道,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和渴望,“对!回家!”
然而,这如同梦幻般的狂喜和归家的憧憬,并未持续多久。
几天后,一种异样的气氛开始在军营里悄然弥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隐隐的不安。
士兵们私下里的议论开始变味。
“听说了没?北边,那边,跟中央不对付了……”
“好像要……动手了?”
“那我们……打谁?”
“都是中国人,打自己人?”
王建堂也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看到营地里悄悄出现了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联络官,行色匆匆,神色凝重。
他看到原本称兄道弟的军官们,开始分堆聚在一起,低声争论,面红耳赤,甚至有人不欢而散。
他看到士兵们领到的弹药补给,数量在悄然增加。
一天傍晚,王建堂独自在营房后的小树林里散步,排解心中的烦闷。
“王营长。”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王建堂警惕地转身。
是同营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刘参谋。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快步走到王建堂身边:
“建堂兄,时局,不对了。”
刘参谋眼神锐利,带着深深的忧虑,“鬼子是打跑了,可有些人,不想让老百姓过安生日子!想把枪口,调转过来,打自己人!”
“想想我们当初为啥子出川?” 刘参谋盯着王建堂的眼睛。
“是为国效命!驱除外辱!保家卫国!刘湘司令的遗言是啥?为国效命!不是让我们帮某些人去打同胞,抢地盘!”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急切:
“兄弟,你是明白人!你背上那‘死’字旗,是裹鬼子,还是裹自己兄弟的血?”
“你怀里那‘唯以死报’,是报国仇,还是报私怨?”
“想想倒下的赵大膀子,想想滕县、南京那些兄弟!他们的血,能白流吗!”
刘参谋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王建堂刚刚燃起的归家梦。
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在灯下书写“死字旗”时那苍凉决绝的眼神,耳边回响起父亲那泣血的嘱托:“只愿你在民族上尽忠!”
为国效命,为民族尽忠!
打鬼子是尽忠!
打自己人,算什么?
刘参谋见王建堂脸色变幻,呼吸急促,知道他内心正在激烈交战。
他不再多说,只是重重拍了拍王建堂的肩膀,“建堂兄,路怎么走,自己掂量清楚。莫忘了本心,莫负了川军兄弟流的血!”
说完,迅速隐没在昏暗的树林里。
王建堂独自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头,望向四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