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成都平原的冬天,湿冷浸骨。
空旷的校场,王建堂站在队列里,身板依旧挺直。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看任何人,手指触碰到军帽帽檐上那枚冰冷的青天白日徽章,。
“咔哒”一声轻响。
没有迟疑,没有留恋。他将那枚小小的金属徽章,随手揣进了裤兜。
起义的仪式,在寒风中迅速结束。
王建堂没有与任何人交谈,默默地回到分配给他的临时宿舍。
他坐到床边,开始解军装的扣子,小心翼翼地从贴胸的内袋里,取出那个被体温焐热的粗布包裹。
一层,又一层。
包裹被缓慢而珍重地解开。
王建堂的目光,久久地、一寸寸地抚过这些伴随了他整个抗战生涯的“伙伴”。
每一处破损,每一道血痕,每一枚勋章的光泽,每一处银元的扭曲,都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小心翼翼地将勋章、银元、还有那块刻着“刘富贵,四川广安”的竹片,重新包好,贴身藏起。
然后,他双手捧起那面承载了太多死亡与荣光的“死字旗”,缓缓站起身。
几天后,王建堂踏上了归乡的路。
推开门,迎接他的,是妻子秀云。
她看着门口这个同样苍老的男人,愣了片刻,随即捂住了嘴,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
“家,家林?”
她颤抖着,几乎不敢相认。
“秀云,是我。”
没有拥抱,没有嚎啕。
只有无尽的泪水,在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无声地流淌。
秀云身后,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怯生生地探出头,好奇又有些畏惧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
“囡囡,这是你爸爸。” 秀云哽咽着拉过女儿。
小囡囡,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
她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地,带着一丝陌生地唤了一声:“爸……”
王建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又在半空中僵住,最终缓缓落下。
“爸,他……” 秀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
“前年冬天,没熬过去。走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说,说对不住你……没能,没能亲眼看到你回来……”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噩耗被证实,王建堂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
他踉跄了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父亲,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霜铺地。
王建堂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那是父亲生前常穿的样式。
他背上那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装着那面折叠整齐的“死字旗”。
“我,去给爸上坟。”
秀云默默点头,眼中含泪,递给他一个装着香烛纸钱的竹篮。小囡囡看着父亲沉默而沉重的背影,欲言又止。
王建堂独自一人,沿着熟悉又陌生的乡间小路,走向曲山场后山的祖坟地。
终于,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他找到了父亲王者诚的坟茔。
新土早已被风雨侵蚀,长满了枯黄的野草。一块简陋的青石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
王建堂在坟前缓缓跪下。
他放下竹篮,没有去拿香烛纸钱。
颤抖着双手,解下行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面折叠的“死字旗”。
他将那面饱经沧桑的旗帜,在父亲坟前的青草地上,缓缓地郑重地铺展开来。
旗帜铺开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悲风平地而起,卷动着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王建堂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土地上。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爸——!”
“不孝儿建堂,回来了!”
“鬼子,打跑了!中国,太平了!”
他每吼一句,身体都因巨大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您赐的旗,儿带着它!”
“伤了四次,擦了四次血!”
“没给您丢脸——!”
“没给四川人丢脸!”
“它!没裹儿的身!”
“儿,把它——带回来了!”
吼声停歇,山坡上只剩下寒风呼啸。
就在这时,山坡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风尘仆仆地爬了上来,正是范大汉。
他没有说话,对着坟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镜头缓缓拉高:
青草地上,那面千疮百孔、血迹斑斑的巨大“死字旗”,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如同一个民族不屈的忠魂在低语。
王建堂和范大汉并肩跪在坟前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渺小而坚韧。
远处,曲水河蜿蜒流淌,绕过静谧的村庄。
更远处,龙门山脉层峦叠嶂,在薄雾中显出一片苍茫的黛青色。
字幕,肃穆的白底黑字,逐一浮现:
川军抗战:
参战人数——350万
伤亡人数——64万
阵亡人数——26万
负担国家财政支出——50%
征兵额——302.5万
工役总数——300万以上
贡献粮食——占全国征粮总额三分之一
青山巍巍,苍天不语。
唯有那面铺展在坟前的“死字旗”,在风中轻轻摇曳,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血火铸就的荣光,一个民族向死而生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