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城墙巍峨耸立,却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巨人。
一面残破的“昭”字大旗,倔强地悬挂在最高的主城楼上,旗面千疮百孔,边缘焦黑卷曲。
周德威勒马立于潞州城西门前,一片相对开阔的焦土上。
他驱马上前几步,直至能清晰看到城头上,那些活尸般倚靠在残破箭垛后的守军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深陷的眼窝里,只有麻木与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猛地提气,朝着城头嘶吼:
“李嗣昭——”
这声呼唤,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狠狠撞在冰冷的城墙上,激起微弱的回响。
“是我,周德威!”
“先王已薨,嗣王…新王亲至。已率我等攻破梁贼夹寨,梁军溃败,符道昭伏诛,贼已遁走。”
“速开城门!”
“周……德威?”
城头那些麻木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几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
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挪到最前沿的垛口。
他已枯槁得不成人形,脸上糊满血污泥垢,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光,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诓我…休想诓我!”
李嗣昭猛地挺直了一下腰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欺骗了千百次后的的凄厉。
“定是梁贼,擒了汝,来诈我潞州,无耻狗贼——”
话音未落,他枯柴般的手臂猛地一伸,竟从身旁亲兵手中夺过一张裹着破布的硬弓。
一支同样锈迹斑斑,带着豁口的重箭,颤巍巍地搭在了弦上。
他动作快得不像一个濒死之人,带着一种困兽最后的疯狂,用尽残存的气力,竟将那张硬弓拉开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箭头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寒芒,直指城下的周德威。
“将军,不可!”
“是周将军,像是真的!”
左右亲兵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去试图阻止。
一个死死抱住李嗣昭持弓的手臂,另一个拼命去夺那支蓄势待发的箭。
“滚开!”
李嗣昭将阻拦的亲兵甩开一个趔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周德威身上。
“嗣王,嗣王果真亲至?”
“让他,出来见我!让他出来——!”
“否则,休怪某箭下无情!”
弓弦在他枯瘦的手指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支重箭,随时可能离弦而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住手——!”
一声清亮却饱含威严与急切的高喝,惊雷般从晋军阵后炸响。
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中猛冲而出。
李存勖,到了!
“吁——”
李存勖勒住战马,在距离潞州城墙约两百步的距离停下。
这个距离,足够城上的人看清他们的旗帜,也足够李存勖看清城头的景象。
城头上,人影晃动。
不再是梁军的土黄,而是那让人无比熟悉的灰色,那是残存晋军的身影。
李存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不是士兵,更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的活骷髅。
他们身上的皮甲,早已破烂不堪,许多地方只剩几缕布条,勉强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冻疮,溃烂的伤口,黑紫色的瘀痕。
每个人的脸颊,都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洞,里面闪烁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微弱光芒。
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粘结,胡须上沾着血块和污垢。
许多人拄着断枪、残刀,或者干脆依靠着残破的垛口才能勉强站立,身体在寒风中如同枯叶般瑟瑟发抖。
饥饿和伤病,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形体,只剩下最后一丝意志,支撑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只有难以言喻的死寂绝望,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默。
城头上数百名面容枯槁的守军,只是用他们空洞而麻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城下这支打着晋王旗号、盔甲鲜明的军队。
李存勖没有看周德威,也没有看城头那支随时可能射下的致命箭矢。
他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锁在城头那个枯槁如鬼、拉弓欲射的身影上。
“二哥,进通!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是我,三太保亚子,我来了!”
“父王,父王已于晋阳龙驭宾天!”
“父王临终前,泣血遗命:进通忠孝,吾深爱之!今困重围,岂德威不忘旧怨耶?汝为吾以此意谕之!若潞围不解,吾死不瞑目!’”
“进通”二字,狠狠刺入李嗣昭的心脏。
这是先王,这是只有先王和极少数心腹才会唤他的小名。
先王在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竟是他李嗣昭的安危,甚至担忧周德威因旧怨而…而见死不救!
城头上,李嗣昭那蓄满死亡力道的弓弦,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
“哐当”一声,硬弓脱手坠落,砸在冰冷的城砖上。
那支致命的箭矢,无力地滑落在地。
他枯槁的身躯,剧烈地摇晃起来,深陷的眼窝里,那原本充满猜疑和绝望的冰冷光芒,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所粉碎。
先王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先,先王,宾天了?”
李嗣昭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破碎的声音。
他死死盯着城下的那位年轻人,穿着麻衣,一身粗陋的未经染色的,代表着至亲新丧的麻布素服。
那眉眼,那轮廓,那眼神中深藏的哀恸…
“城,城下,可是…晋王,殿下?”
声音微弱,带着垂死的喘息。
李存勖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水冲破眼眶的束缚,汹涌而出,划过他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朝着城头那个枯槁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无比清晰:
“是孤,是孤!李存勖!孤来了,潞州解围了!二哥,孤来晚了——”
真的是嗣王。
真的是先王的血脉。
李嗣昭那双燃烧着最后炭火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冰雪遇到烈阳,瞬间融化。
“殿下,殿下啊——”
“您,您终于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