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风带着山间的清冽，吹散了矿洞里的硫磺味。
庆生依旧昏迷着，被喻肆用术法托在半空，脸色虽苍白，却已不见那些狰狞的暗金色纹路。
我跟在他们身后，手腕上的剑形印记早已消失，可那块皮肤却时不时泛起微热，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叩击神魂。
恍如山的轮廓在云层中渐显时，喻肆突然降慢速度。
他侧过头看我，目光扫过我的手腕，又迅速移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到了。”
山门依旧是那道简陋的竹篱，院中的柴堆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模样，只是上面落了层薄尘。
喻肆挥手解了术法，庆生的身体轻飘飘落在客房的竹床上，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走向后院那间常年紧闭的静室。
“进来。”他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许久未曾开启。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静室是喻肆修炼的地方，平日里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他突然叫我进去，莫不是要算矿洞里擅自乱跑的账？我攥了攥袖口，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室内果然昏暗，只有顶上开了个小窗，漏下一缕微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靠墙摆着个旧木案，上面放着个香炉，燃着不知名的草药香，烟气袅袅，带着安神的效用。
“坐。”喻肆指了指案前的蒲团。
我刚盘膝坐下，就见他抬手按在我的头顶。一股温和却磅礴的灵气顺着百会穴涌入，像春日融雪般淌过四肢百骸。
那些被矿洞煞气侵蚀得发紧的经脉，在这股灵气的涤荡下渐渐舒展，丹田处的灵气也变得温顺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
我愣了愣。竟是……净化经脉？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草药香，按压在经脉节点上的力道不重，却精准得可怕。每一次灵力的流转，都恰好冲散那些残留在体内的煞气余孽。
我能感觉到，矿洞之行淤积在体内的浊气正顺着毛孔一点点逸出，连带着神魂都清明了几分。
可他始终没说话。
香炉里的烟气在微光中盘旋，静室里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我偷偷抬眼，只能看见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让人不安，我甚至宁愿他像在溶洞里那样暴怒，至少能摸到他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手，指尖的灵力骤然抽离。
我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差点从蒲团上滑下去。
“好了。”他转身走向木案，背对着我，声音听不出情绪，“回去吧。”
“师父，我……”我想问问矿洞里的事，问问他为何突然软化。
“嗯？”他微微侧头，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我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躬身行礼：“是。”
退出静室时，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草药香。
院中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只觉得这短短半个时辰的相处，比三千年的谜团还要让人费解。
第二日清晨，庆生醒了。
他一睁眼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到喻肆的竹屋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仙师救命之恩，庆生没齿难忘！恳请仙师收我为徒，我愿侍奉仙师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喻肆推开竹门时，正撞见他额头往青石板上磕得砰砰响，地上已洇开一小片血迹。
“不必。”喻肆的声音很淡，“你身上的煞气已除，养好伤便下山去吧。”
庆生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仙师！我知道我资质愚钝，可我……”
“你心思不纯。”喻肆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拜师是为求道，还是为了杀人？”
庆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半晌，他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仙师明鉴！我只是想要救我的家人，我想查矿洞里的事——那里失踪了上百个矿工，我家人还在其中！但我对仙师的敬仰绝无半分虚假！若能习得仙法，既能查清真相，也能护一方百姓，这难道不是修行的意义吗？”
“执念太重，难成大道。”喻肆转身要关门。
“仙师！”庆生突然嘶吼起来，眼泪混着血水流了满脸，“那矿洞里的煞气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像我一样变成怪物。我家里人他们需要我，那些消失的矿工，他们也需要一个真相。仙师若不肯收我，我便跪在这里，直到仙师改变主意为止！”
喻肆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回头，竹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接下来的三日，庆生真的跪在了竹屋前。
白日里，他顶着烈日，脊背挺得笔直。夜里，山露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也只是裹紧了那件赵芷兰给的棉衣，依旧跪着。
第三日傍晚，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他身上，他终于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泥泞里，彻底没了声息。
我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三日里，喻肆始终没再露面，竹屋的门紧闭着，仿佛里面的人早已忘了外面跪着的人。
雨越下越大，庆生躺在泥水里，嘴唇冻得发紫。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提着伞冲了出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死在那个黑石矿洞里，也省的给我沾染这番因果。
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只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我咬咬牙，将他拖进客房，又烧了热水给他擦身，喂了些温热的米汤。
他醒来时，眼神涣散，嘴里还喃喃着：“哥哥……七叔……”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突然一动。
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他面前——那是喻肆当初给我的那枚记载着筑基功法的玉简。
庆生的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仙师不肯收我，我拿着这个有何用……”
“这不是他给你的，是我给的。”我把玉简塞进他手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冻疮，粗糙得像老树皮，“师父说你执念重，可我觉得，有执念未必是坏事。”
就像我执念于找回神元，执念于查清佑生剑的下落，执念于弄明白喻肆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庆生握着玉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小仙师……我……”
“别告诉师父。”我打断他，站起身往门外走，“你偷偷练，至于能不能成，看你自己的造化。”
庆生向我磕了一个头，十分利索地下山了，向我许诺只要救出家人，他定回来给我做牛做马报答我。
我不需要什么牛马，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不确定的担忧，我不知此举是好是坏。
转身看到喻肆站在我身后，吓了一哆嗦。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你沾染这么多因果，不利于得道。”他琥珀色地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面上看不出喜怒，像是一尊天然的神像。
“身在尘世，因果谁又能一点不沾呢？大道不就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况且，师父您不也是沾染了我的因果？”我回问。
喻肆拢了拢袖子，抬手向我脑袋上一拍，力道不重，但足以让我发懵。
“你沾染这么多因果，也不利于为师飞升。”说完他转身进了竹屋：“过来，闭门思过！”
我悻悻地跟了上去，他这里一向是不好逃脱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