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的门被喻肆从外面扣上时，我听见门闩落锁的轻响。

　　窗外的月光被竹帘挡得严严实实，室内只剩下案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闭门思过，不是让你打坐偷懒。”喻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隔着门板，带着一丝沉闷的威严，“每日寅时起，绕山跑五十圈，辰时劈柴三十担，午时研读七洲志，未时练习术法基础，申时到酉时推演阵法，亥时方能歇息。”

　　我对着门板翻了个白眼。

　　五十圈？这恍如山虽不算巍峨，一圈下来也有三里地，五十圈就是一百五十里，这哪是闭门思过，分明是劳改。

　　可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他为我净化经脉时的沉默，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罢了，谁让我现在是他徒弟，寄人篱下呢。

　　第一日寅时，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门外的鸡鸣叫醒。

　　摸着黑推开房门，冷冽的山风灌进领口，冻得我一个哆嗦。喻肆早已站在院中等着，手里拿着根比我还高的木棍，晨光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跑慢一步，加十圈。”

　　我咬着牙冲了出去。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草鞋，脚下时不时打滑。

　　跑到第十圈时，双腿像灌了铅，肺腑里像塞了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可一想到喻肆那根冷冰冰的木棍，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半山腰的石阶上，我看到几只早起的松鼠，它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中途不知道晕过去多少次，可每次醒来，喻肆都站在我旁边，严厉地说道：“醒了就接着跑。”

　　等我拖着灌铅的腿跑回院子时，天已大亮。

　　院角堆着小山似的圆木，比上次让我劈的粗了一倍。

　　喻肆就坐在门槛上，手里翻着本泛黄的书，见我回来，眼皮都没抬：“辰时已过，劈不完三十担，今日便别想吃饭。”

　　那把钝柴刀像是故意跟我作对，每一次落下都震得虎口发麻。

　　直到日头爬到头顶，我才勉强劈够二十担，手心早已磨出了血泡，混着汗水，疼得钻心。

　　我甩了甩手上的血泡，心里暗骂喻肆不近人情，可当我看到他悄悄放在石桌上的伤药时，又把骂声咽了回去。

　　“过来。”喻肆招了招手，将一本线装书扔到我面前，封面上写着“七洲志”三个篆字，纸页都已泛黄发脆，边角处还有虫蛀的痕迹。“午时之前，把桑榆洲的地形背下来。”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觉得眼前发黑。

　　从前在天界，我记的是星图阵法，辨的是妖魔神识，何曾要背这些凡人疆域的山川河流？

　　可当喻肆的目光扫过来时，我只能乖乖捡起书，蹲在柴堆旁啃那些拗口的地名。桑榆洲东临沧海，西接云梦泽，南抵瘴江，北靠炼炉山……

　　这些地名在脑海中盘旋，渐渐与记忆中的战场重叠，倒还算简单。

　　未时的术法练习才是折磨。

　　他教的不是飞天遁地的仙法，而是最基础的引气诀、凝水术、辨物咒，每一个手势都要重复上百遍，稍有差池就会被他用木棍敲手背。

　　“凝神，气沉丹田，指尖要稳。”他站在我身后，声音冷得像冰，“连凝水成珠都做不到，还想学什么高深术法？”

　　我盯着指尖那滴摇摇欲坠的水珠，气得想哭。

　　想当年我挥手就能召来星河之水，如今却连一滴山泉都凝不稳，这凡胎的桎梏，简直要把我曾经战神的骄傲碾成泥。

　　可当那滴水珠终于稳稳悬在指尖时，我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转头看到喻肆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我愣了愣神，他竟然也为我如此微小的进步感到高兴吗？

　　最让我头疼的是申时的阵法推演。

　　喻肆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迷踪阵，让我在半个时辰内走出来。

　　可我每次踏入阵中，都会被那些交错的线条绕得晕头转向，最后总能撞到他提前设下的灵力屏障，疼得眼冒金星。

　　“连个凡阵都走不出去？还想跟妖魔斗吗？”他偶尔会说这样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却总能精准地戳中我的痛处。

　　我咬着牙一次次踏入阵中，直到第七十三次，才终于找到阵眼，破阵而出。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洒在阵眼的石板上，泛着金光。迷踪阵里的每一次碰壁，都是在磨砺我的心性，是我做战神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时的力量来的太容易，天地的灵气随我取用，从未吃过这种苦头。

　　那时对于生死也是没有什么概念，只当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没什么区别，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活着不过是另一种死去。

　　若是让现在的我重来一遍，我是定然不会跳下灭神台的。

　　想我引气入体就废了半条命，这一世要是修炼到战神的地步，不知道还要吃多大的苦头，那种跳下去灰飞烟灭身死道消的事情，我是舍不得做出来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循环里一天天过去。

　　寅时的晨跑从五十圈加到八十圈，劈柴从三十担加到五十担，《七洲志》从桑榆洲读到了海龙洲，术法从凝水术学到了御物诀，阵法也从迷踪阵换成了更复杂的锁灵阵。

　　春去秋来，院角的柴堆空了又满，案上的油灯燃了又灭。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晨跑时能听见风穿过竹林的声音，劈柴时能掌握每一次发力的角度，背书时能想起那些地名背后的传说，术法的灵力流转越来越顺畅，阵法的线条在眼中也渐渐清晰起来。

　　夏至那日，山中突发暴雨，山洪冲垮了山下的小桥。

　　喻肆让我去修桥，我本以为他会教我什么精妙的术法，没想到他只给了我一把凿子和一堆石头：“用凡力修，不许动用灵力。”

　　我十分不解，但是又无可奈何，他也不解释，最终我只能气鼓鼓地去了河边，顶着暴雨凿石头、垒桥墩。

　　泥浆溅了满身，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疼得睁不开。

　　最后，当我看着亲手修好的石桥横跨在河上时，我好像有点明白喻肆的想法了，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强到不用术法便能修出一座桥，不用术法便能做一些造福众生的事，看着桥，心里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踏实，以前从未有过。

　　秋分时节，喻肆带我去后山采药。他教我辨认各种草药的习性，哪些能止血，哪些能解毒，哪些能安神。

　　他的指尖划过草药的叶片，动作轻柔，与平日里的严厉判若两人。“人间的草木，比天界的仙草更懂生存之道。”

　　他突然说，“你要学的，不只是术法，还有这人间的生机。”

　　我愣了愣，他好像在教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冬至那日，天降大雪。我像往常一样在院中练习御物诀，试着用灵力操控十枚铜钱。

　　当最后一枚铜钱稳稳落在指尖时，丹田处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悸动，一股比以往浑厚数倍的灵气顺着经脉流转开来，所过之处，那些曾经淤塞的节点都发出轻微的嗡鸣。

　　“练气一层了。”喻肆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件新缝的棉衣，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像撒了层碎银。

　　我愣了愣，低头看向指尖流转的灵气，突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我就哭了，鼻涕眼泪一块流进嘴里，有点咸。

　　这一年的折磨，终究不是白费。从最初的抵触、痛苦，到后来的习惯、领悟，我终于在这具凡胎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将棉衣扔给我：“穿上。”

　　我接过棉衣，入手温暖厚实，针脚细密，竟像是他亲手缝的。

　　心里一动，抬头却见他已转身走进竹屋，只留下一句：“七洲志背完了？明日考你七星洲。”

　　我捧着棉衣站在雪中，看着竹屋的方向，突然明白这一年的“折磨”究竟是什么。他教我的不是杀伐之术，而是凡人的生存之道，他在教我如何在困顿中磨砺筋骨，如何在琐碎中沉淀心性，如何在这片我陌生的人间，站稳脚跟。

　　夜课时，我翻开《七洲志》最后一页，发现空白处多了几行小字，是喻肆的笔迹：“人间七洲，看似纷争不断，实则命脉相连。世间的一切皆非孤立之事，答案或许不在别处，而就在这人间的脉络里。”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着那几行字，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我摸了摸丹田处沉稳流转的灵气，突然无比期待明日的到来。

　　这人间的棋局，总要亲手落子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