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竹篱上，簌簌作响，像是在数着日子。

　　我将最后一块木柴劈好码进柴房时，檐角的冰棱已结到三尺长，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掐指一算，从喻肆罚我闭门思过至今，竟已过了一年零三个月。

　　这日天还没亮透，山下就传来车马轱辘碾过积雪的声响。

　　我趴在窗台上往下望，只见恍如城的赵城主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上爬，锦缎棉袍上沾了不少泥点，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晃悠，倒成了这素白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念安仙师！小仙师！”他隔着老远就扬声喊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老朽给您拜年了！”

　　喻肆正在廊下打坐，闻言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必。”

　　我却来了兴致。这一年多来，除了后山的野兔和偶尔飞过的雪雀，我见得最多的活物便是喻肆那张冷脸。

　　赵德庸的到来，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师父，好歹是城主亲自上门，咱们出去看看吧？”我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尖触到布料下凸起的筋骨，才想起他昨夜为了帮我稳固灵力，又打坐了整夜。

　　喻肆终于睁眼，目光扫过山下气喘吁吁的赵德庸，眉头微蹙，但也没说什么。

　　赵德庸爬到山门，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见了我们便作揖：“仙师有所不知，再过三日便是除夕，城里百姓都盼着仙师能下山主持祈福大典呢！”

　　他揭开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枣泥糕和几碟酱菜，香气混着寒气飘过来，勾得我肚子咕咕叫，“这是内子亲手做的，小仙师尝尝？”

　　我刚要伸手，就被喻肆按住肩膀。“我早已不问世事。”他的声音比檐角的冰棱还冷，“祈福之事，自有城中祭司负责。”

　　赵德庸的脸垮了下来，苦笑道：“仙师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城中的妖祸刚刚平息，如今城里人心惶惶，若仙师不肯出面，怕是过不好这个年了。”

　　他说着，眼圈竟红了：“老朽知道仙师清高，可城里还有三百多个娃娃等着过年呢……”

　　过年？听说是人间最热闹的节日了，我心头一动。

　　“不去。”喻肆态度坚决。

　　赵德庸的脸瞬间垮了，正要说什么，目光突然落在我身上，眼睛一亮：“这位便是……降服妖物，救了小女的小仙师吧！”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快步走到我面前，拱手便拜：“小仙师救命之恩，恍如城百姓没齿难忘！先前小仙师走的急，我尚未来得及感谢，眼下城中过年，正是热闹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挂念小仙师，还望小仙师能露面，让百姓们高高兴兴过年。”

　　这个赵德庸真是滑不溜秋地，眼看邀请喻肆不成，竟然改口落到了我身上。

　　不过我还真想出门走走，老是在山上看着喻肆这张臭脸，我觉得我都快要入魔了。

　　我期待地看着喻肆，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才能让喻肆答应。

　　喻肆的目光扫过我，又落在赵德庸冻裂的手背上，沉默片刻，竟点了头：“只祈福，不涉他事。”

　　赵德庸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将食盒往我手里塞：“走走走！城里的年货都备齐了，小仙师肯定喜欢！”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得多。

　　赵德庸雇了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还暖着一炉炭火。他将我和喻肆安顿好后自己快马加鞭走了，说是先回去布置一下。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恍如城的轮廓在雪雾中越来越清晰，城门口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风吹过，灯笼摇晃，映得积雪都染上了暖意。

　　“这灯笼是用桑皮纸糊的，防火还透亮。”喻肆见我看得入神，便解释道，“每年除夕，城里要挂三百六十盏灯笼，取‘岁岁平安’的意思。”

　　马车进城时，街上已是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打铁铺的叮当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曲子。

　　路边的摊位上摆着各色年货：染红的花生、串成串的糖葫芦、绣着福字的帕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个糖画摊，老师傅握着铜勺，手腕一转，就画出条栩栩如生的龙，引得一群孩子围着拍手。

　　“想吃？”喻肆不知何时凑到我身边，目光落在那糖画上。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算了，咱们又没钱。”

　　他却没说话，径直下了马车。

　　等他回来时，手里拿着根糖画，正是那条龙，糖衣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拿着。”他把糖画塞到我手里，指尖沾了点糖渣，“再没钱也不差你这一口。”

　　我咬了口糖画，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嚯，人间竟然还有这种好东西！

　　城主府早已张灯结彩，丫鬟仆妇们来来往往，忙着贴春联、挂福字。

　　赵夫人是个和气的中年妇人，见了喻肆就夸：“这就是念安仙师吧？真是气度不凡！”

　　随即拉着我的手不放，她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包，“小仙师的大恩大德我们不会忘记的，还望收下这一点心意，过年讨个喜气。”

　　我偷偷看了眼喻肆，见他没反对，便收下了，小声道了谢。

　　除夕前一日，祈福大典在城中心的广场举行。

　　我跟着喻肆走上高台，往下一看，黑压压的全是人，男女老少都穿着新衣，手里捧着香，脸上带着虔诚的神情。

　　广场中央摆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插满了香，烟雾缭绕，几乎要遮住半个天空。

　　喻肆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随着他的咒语，广场四周突然飞起无数盏河灯，顺着预先挖好的水道漂流，烛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满天繁星落进了人间。

　　“好！”百姓们欢呼起来，纷纷跪下磕头，“多谢仙师！”

　　我站在喻肆身边，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来前世我受万民朝拜时的景象。

　　物是人非啊。

　　除夕夜的宴席设在城主府的正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赵德庸请了不少城里的乡绅和外地的客商，其中就有海龙洲来的使团。

　　我心中一动——海龙洲！识海里的碎片地图，海龙洲黑风崖正闪着金光。

　　海龙洲使团中，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坐在正中央，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兴许是因为，这个宴会上，只有我一个小孩子，让他有点共鸣吧。

　　“在下海龙洲王储，龙飞飞。”我走近后他突然举杯向我示意，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的爽朗，“早就听说恍如城有位年少有为的小仙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是些粗浅术法。”我故作谦虚，举起面前的果汁杯，“殿下客气了。”

　　龙飞飞眼睛一亮：“小仙师也爱喝这个？我父王总说我多大了还喝果汁，不像个储君。”

　　我忍不住笑了。这少年看似成熟，实则藏着孩子气。

　　“海龙洲有什么好玩的？”我状似随意地问。

　　“好玩的可多了！”他来了兴致，掰着手指细数，“黑风崖的冰挂能映出人影，珊瑚礁的鱼会唱调子……”

　　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感兴趣：“真的？那很有意思了，我最喜收集奇石，不知道海龙洲有没有？”

　　“当然！黑风崖底下就听说有一个会发光的石头。”

　　我心中波澜，面上不显，平静道：“那真是太好了，改日我去海龙洲，还望殿下引荐。”

　　“一言为定！”龙飞飞与我碰了碰杯，果汁溅出几滴，在他锦袍上晕开小小的水渍，“等过了年，我们要走的时候，便派人来接你！”

　　宴席上的喧闹还在继续，说书先生正讲着战神拂安的故事，引得满堂喝彩。

　　我望着窗外漫天飞雪，手里的果汁杯渐渐温热。

　　喻肆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目光落在龙飞飞离去的方向：“海龙洲和妖物来往密切，小心自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啊？这才刚开席呢。”我有些不舍，还没吃够桌上的糖醋鱼。

　　“修行之人，不可贪恋享乐。”喻肆板着脸，却还是等我喝完了杯中的果汁，才转身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城主府，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他的衣服上，像撒了层银霜，闪闪发亮。

　　“想看雪灯吗？”他突然停下脚步，问我。

　　我愣了愣，点头：“想。”

　　他便带着我往城外走。

　　城外的河边，百姓们放了许多雪灯，就是用雪做成灯的形状，里面点上蜡烛，远远望去，像一条银色的长龙。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谁都没有说话，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师父，”我忍不住开口，“我能下山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若你能在开春前将凝水决运用熟练，便能。”

　　“真的？”我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