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驶入海龙洲海域时,海水正从墨蓝向翡翠色过渡。
甲板上的玄龟旗被海风撑得饱满,金线绣成的龟甲纹路在阳光下流转,像有活物在旗面上爬行。
我扶着船舷往下看,能清晰瞧见十几条银色的鱼群跟着船尾游动,鳞片反射的光比天上的碎云还亮。
“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玄龟城了。”龙飞飞递来一块冰镇的海椰果,果肉清甜多汁,瞬间驱散了海上颠簸的昏沉。
我咬着椰果点头,心里却像被海草缠住般发紧。
自登船那日起,识海里的碎片地图就没消停过,黑风崖的位置始终亮着刺目的金光,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召唤。
码头比我想象的更气派。
青黑色的礁石垒成丈高的堤坝,每块石头上都刻着防潮的符文,十几个赤膊的壮汉正扛着巨大的桅杆往战船上装,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淌着汗珠,号子声震得海面都泛起涟漪。
“那是我们海龙洲的镇海卫,个个都是能下海搏鲨的好手。”龙飞飞指着那些壮汉,语气里满是自豪,“寻常妖物见了他们,腿都得软。”
可我注意到,那些壮汉腰间都挂着桃木符,符上的朱砂已有些发黑——这是常年接触煞气的迹象。
黑风崖的煞气,恐怕比我预想的更重。
马车碾过玄龟城的青石板路时,我掀起车帘打量。
这里的房子很特别,竹木结构的屋顶覆盖着晒干的海草,墙面上嵌着彩色的贝壳,风一吹,贝壳碰撞的脆响混着街边小贩的吆喝,倒比恍如城多了几分野趣。
路过市集时,我瞥见一个摊位在卖海兽的獠牙,牙尖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摊主用粗布裹着才敢触碰。
“那是深渊里的盲鲨牙,带煞气的。”龙飞飞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城里的修士常买回去炼法器,能破邪祟。”
我心里一动。连市井都在交易带煞之物,可见海龙洲的煞气早已渗透到日常里。
王宫建在玄龟城最高的珊瑚礁上,白珊瑚石砌的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口两座丈高的玄龟雕像,眼珠是用黑珍珠嵌的,正对着码头的方向,仿佛在监视每一艘进出的船。
走进宫门,道路两旁开凿着蜿蜒的水道,各色海鱼在其中穿梭,水道上架着白玉桥,桥栏上雕刻的鱼龙纹活灵活现,鳞片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如发丝的金线。
“我父王就爱摆弄这些。”龙飞飞笑着踢了踢桥栏,“说这叫藏海于内,显我们海龙洲的根基。”
大殿的门是用整根阴沉木做的,上面浮雕着《四海臣服图》,海水的浪涛纹里藏着无数细小的符咒。
海龙洲洲主龙昭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穿着玄色蟒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与龙飞飞有七分相似,只是眼角的沟壑里沉淀着岁月的威严,目光扫过来时,像有暗流在眼底涌动。
“你就是恍如山念安仙师的徒弟?”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礁石摩擦般的粗粝,却不刺耳,“听说你在恍如城降过煞气所化的妖物?”
我拱手行礼,指尖悄悄捏了个清心诀:“晚辈落泉生,见过洲主。不过是侥幸,妖物早已被恍如城城主的修士所伤,我是运气好,博了一个美名,算不得降妖。”
“侥幸?”龙昭笑了,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扶手是用千年玳瑁壳磨的,每一次敲击都发出沉闷的回响,“能让卓钊那小子带着玉简修炼,还找到家人,这可不是侥幸二字能说得过去的。”
“哦,不对,现在他叫庆生。”
他竟连庆生的事都知道。我心里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敬:“是师父的玉简厉害,晚辈只是顺水推舟。”
听他的意思,庆生已经找到了家人,这倒是个好消息。
“念安仙师的东西,自然是厉害的。”龙昭端起茶盏,茶盖刮过碗沿的轻响在寂静的正厅里格外清晰,“他教你的阵法,能镇得住黑风崖的煞气吗?”
来了。我垂着眼帘,余光瞥见龙飞飞站在一旁,手指紧张地绞着袖摆:“晚辈才疏学浅,尚未见过黑风崖的煞气,不敢妄言。”
“哦?”龙昭挑眉,茶盏在他掌心转了半圈,“那正好,你在玄龟城多住些时日,让飞飞去带你见识见识。”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袍角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极淡的咸腥味,“我已让人备了宴席,尝尝我们海龙洲的海味。”
宴席设在临水的回廊,十几盏琉璃灯悬在廊下,将水面照得五光十色。
桌上的菜肴果然新奇:银鳞鱼生片蘸着橙红色的辣酱,烤得金黄的海螺里盛着雪白的螺肉,还有用深海冰虾熬的羹,汤色清亮,飘着几缕翠绿的海菜。
龙昭频频给我布菜,话却始终绕着喻肆打转。
问他平日修什么功法,问他对七洲煞气有何看法,问他当年为何选择隐居恍如山。
我捡着无关痛痒的话回答,心里却像揣着块冰,这位洲主哪是在招待我?分明是在审我!
席间,有个穿青袍的修士来报,说黑风崖的警戒又加强了三层。
龙昭听完,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我。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识海里的碎片地图突然灼热起来,黑风崖的位置亮得几乎要炸开。
宴席散后,侍女引我去观海楼。
房间果然如其名,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见黑风崖的轮廓,那座山崖像一头伏在海面的巨兽,崖顶常年缭绕着黑雾,即使在月光下也看不清真容。
“小仙师,这是洲主特意让人给您备的安神香。”侍女放下香薰炉,炉身是用夜光贝磨的,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说是您若睡不着,点上这个能安稳些。”
我谢过侍女,等她走后,立刻掐灭了香。
这香里掺了凝神草,虽能安神,却会让人精神恍惚,容易说漏嘴。
看来龙昭不仅想审我,还想探我的梦。
接下来的几日,龙昭每日都设宴,席间总少不了海龙洲的修士作陪。
这些人看似敬酒闲聊,实则句句都在打探我对煞气的感应,甚至有人故意提起“黑风崖下的发光奇石”,观察我的反应。
我只装作好奇,缠着他们讲奇石的模样,心里却越发确定,他们定然是知道那碎片非比寻常,但是否知道那是佑生剑的碎片,还有待观察。
一连七日,众人只是拉着我吃饭,从未带我去黑风崖,就连龙飞飞也是,将我扔在王宫后,干脆消失不见了。
第七日夜里,我终于按捺不住。
趁着月黑风高,捏了张喻肆给的隐身符,悄悄溜出观海楼。
玄龟城的守卫虽多,但比起喻肆在后山设的“九曲迷踪阵”,这点防御简直是小儿科。
我顺着城墙的阴影穿梭,避过巡逻的卫兵,一路向西北方向奔去。
越靠近黑风崖,空气里的煞气就越浓,识海里的金光也越盛,像有团火在里面烧。
到了崖底,我躲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探头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风崖周围竟布了三层防御。
最外层是镇海卫,手持嵌着符文的长矛,结成“玄龟锁阵”;中间层是穿黑袍的修士,个个气息沉稳,指尖萦绕着黑气,显然是修炼了控煞术法;最内层围着崖顶的,是十几个白发老者,他们脚踩七星步,身前悬浮着黑色的幡旗,旗面上画着骷髅头,煞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好家伙,这阵仗,怕是把海龙洲的家底都搬来了。”我心里暗骂。
一块剑碎片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除非……他们想利用碎片做什么。
正思忖着,就听崖顶传来龙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时辰快到了,准备启阵。”
随着他的话音,那些黑袍修士同时捏诀,黑气顺着幡旗往上涌,竟在崖顶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正是那抹熟悉的暗金色光芒,是佑生剑碎片!
我心头剧震,差点忘了呼吸。
他们不是要守护碎片,是要炼化它!
就在这时,一个黑袍修士突然朝我的方向看来,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我暗道不好,转身就跑。
隐身符的效力快到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修士施法的破空声。
我不敢回头,拼尽全力往玄龟城的方向冲,直到看见观海楼的灯火,才敢放慢脚步,抹去额头的冷汗。
回到房间,我瘫坐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原来龙飞飞的“邀请”根本是个幌子,这根本就是绑架!
难不成他们已经知道一块佑生剑碎片已经融入我的体内?甚至可能想等我靠近时,连我一起炼化!
“好个龙昭,好个龙飞飞。”我咬牙暗骂,从怀里掏出喻肆给的布袋。
随手掏出一块木符,只要捏碎,喻肆立刻就能感应到我的位置。
可我看着识海里依旧亮着的金光,又犹豫了。
就这么走了,碎片怎么办?
窗外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
喻肆说“遇危险就捏碎符”,可他没说遇到抉择时该怎么办。
“罢了。”我将木符塞到胸口,“既然来了,总得弄清楚他们想干什么。”
想了想,又拿了两片木符塞进胸口的衣服里。异地他乡,人生地不熟,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好,这木符贴身拿几片,保命要紧!
我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听着海浪声渐渐入睡。
识海里的金光依旧刺眼,像在催促我快点行动。
佑生剑剑灵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又沉睡了。
龙昭想炼化碎片?没那么容易。至少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摸到了崖底,更不知道我能和剑灵沟通。
这场戏,才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