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宫里。法老坐在御座上，俯视着跪在五步开外的侍卫。

“公主私自离宫？”

“殿下说昨夜梦到先王后陛下，想去祭庙拜祀，只带了森穆特随行。但她并未前往西岸，而是去了自己的领地，他们的战马被留在村里，属下担心暴露身份，所以没有询问村民。在村子往东的沙漠里，属下发现了他们换下来的衣物。”

法老沉吟着，望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她那个玩具式的小村子以东，是普塔军团的驻地。

“难道……他们有什么私情？”他自言自语。

“陛下，殿下近来对森穆特格外器重，哈普辛涅布大人和帕赫利大人来拜见时，书房只准他进入，但私情还不至于……”

“提伊啊。”法老淡淡地说，“那小子才来了多久，就把你架空了，你还帮他说话？”

提伊粗壮手臂上的伤疤一颤，跪伏得更低了：“属下不敢以一己好恶混淆陛下视听。何况这关系到殿下令名，怎敢胡编乱造？以属下所见，公主殿下对先王储殿下用情极深，并无二心……”

知女莫如父。用情极深，这点他是相信的。但并无二心就未必了，说不定，恰恰是那份用情滋长了她的二心……

她七岁闯过凛冽之宫的考验，十岁在先王废庙导演神迹，十三岁与兄长并肩对敌，十六岁代父摄政，再往后还会怎样？

她只是个女孩，他不知自己该遗憾还是庆幸。

“那依你看，她是去干什么了？”

“陛下，公主心心念念为王储殿下报仇，属下斗胆揣测，她是去调查案子了。”

艾梅图昨天向他报告了案件的调查进展，得知导致阿蒙摩斯丧生的战车铜钉来自普塔军团，他捏碎了莲花金杯，险些直接下达了斩首令。

普塔军团主将彭尼赫培出身于曾被蛮族统治百年的下埃及，其先辈在北逐希克索斯王朝的战争期间归义反正，得以继续留在贵族阶层。这个年轻将领有着超越年龄的谨慎，对生性张扬的阿蒙摩斯而言，本来是很完美的辅助——正如他安排锋芒内敛的哈特谢普苏特作为王储正妃一样。

如果没有那件事情，他可能永远不会相信彭尼赫培会涉及什么阴谋。

也许她私自前往普塔军团而不是向自己请旨审问，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但为何只带一名心腹侍卫？

他想起她过去轻蔑的评价：“一个送未婚妻进宫换前程的男人，父王真觉得他能担负起国家大业？”

难道她终于想明白，担负大业的前提就是埋葬私情？

这时，侍从进来禀报：“陛下，王子殿下来向您请旨问安。”

法老皱起眉头，像什么不想看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东西，良久才挥挥手：“让他等着。你先退下吧，叫霍特普进来。”

锵锵几声，六七把剑指着苏蒂和森穆特的咽喉。

“什么人！”巡逻兵喝斥。

森穆特跨步挡在苏蒂身前，忍了又忍，才没伸手拔剑。苏蒂抬手让他退开。

“我们是‘沙蛇’。”她刻意压低嗓子说，“有紧急军情要面见将军。”

巡逻兵统领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人。

“口令？”

“枣核。回令！”

统领一愣怔，反射般脱口而出：“沙丘！”

苏蒂暗扯森穆特的衣袖，两人快步穿过包围圈朝军营核心区走去。倘若那统领够机灵的话，很快就能反应过来，长期在外探查的“沙蛇”小队通行口令应该自成体系，而不是森穆特刚刚探听到的每晚更换的普通军营口令。

“站住！”那统领喝道。

两个人都是一僵。统领背着手走过来，质问：“为什么蒙着脸？”

苏蒂挑眉：“执行秘密任务者，身份也需保密。长官若不放心，把我们押到帅帐也行。”

统领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到了帅帐，还进去通报，一边心里发虚：这两人分明身份可疑，但那蒙面少年言谈间的气派，竟让他身不由己地照准执行。

一面黑旗高挂在帅帐里，上面画着一团赤红火焰，火焰里是一个白色三角形。这是普塔军团的军旗。军旗下挂着地图，军帐中央是沙盘，侧面陈列着兵器，一张方桌上磊着文书卷轴，这都是将帅军帐的标配。但她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盏小铜灯，圆柱形灯罩有个开口，可以任意旋转控制灯光方向。

那是阿蒙特制的号令灯，夜袭时用来传达指令。她垂下羽睫，想起那个与他背靠背作战的夜晚，他用萤石护符的荧光闪烁代替这小灯发号施令。刹那间，她恍惚觉得，那个坐在桌后的男人下一秒就会冲她露出恣肆的笑意：

“我的小豹子，你搞突袭是来查我有没有临幸女奴吗？——放心，我抱着地图睡觉，心里想的是你。”

“大胆狂徒，冒充‘沙蛇’混进军营，想干什么？”

眼里的雾气还没氤氲开就消散了。苏蒂拖过旁边一把叉腿椅坐了下来。

“将军也是胆识过人，自己都站在流沙上了，还能识破我的伪装。”

“你到底是谁？”他警觉地盯着她。

“想跟将军做个交易的人。”苏蒂轻抚腰间染着陈旧血痕的游牧骨柄刀，“您有您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合作可以拿到各自想要的，况且恕我直言，要是不与我合作的话，行刑刀恐怕就要落到您脖子上了呢。”

他目光一震，下意识地看向桌面，苏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文书堆里夹着一朵枯萎的白莲花和一枝断箭。

王宫的墙壁简直四面透风，看来除了她，知道消息的人还真不少。

他冷笑一声：“可笑，竟然想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来要挟我——”

“您用不着否认，知道埃及王储死了的时候……您应该很痛快吧，就像……他割断我父亲喉咙，侮辱我妻子，把我妹妹拖在战车后面一样痛快？十七个游牧部落的血仇，我们欠您这笔恩情。要是将军想要更进一步，我族愿效犬马之劳。”

“放屁，你们这些蛮族……”

“将军今天的口令有趣得紧，沙丘虽大却没有什么用处，枣核虽小却能崩掉门牙。您麾下千军万马，只怕没一个愿意为您弑君，我手下虽然人少，这件事还是办得到的——只要您誓言承诺，以后沙漠地带归属我族，不得滋扰——反正那对你们来说也是没用的弃地……”

彭尼赫培怒极反笑：“谁给你们的勇气来跟我谈弑君？”

苏蒂叹了口气：“看来将军还真是忠心耿耿，坚信清者自清，但恐怕，您效忠的那位陛下从来也没相信过您。我的妻子被关在闺苑，而您的新娘……”

“卫兵！”彭尼赫培一拍桌子，“把这两个反贼拿下！”

帐外的亲兵们冲进来。森穆特拔剑出鞘，苏蒂却笑着站起来，解开头巾。

“公……公主殿下？”

“我代父王感谢将军的忠诚。”她微笑道，“也祝贺您洗脱罪名。”

彭尼赫培难以置信地瞪着她，额角渗出冷汗，像是堪堪躲过了敌人的埋伏圈。他屈一膝下跪，低声道：“殿下……卑职知道陛下不会听信谗言的，卑职十七岁进入阿蒙拉军团，没有陛下和王储殿下提携到不了今天，您父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若动那悖神逆伦的念头，就让神明将我烧做灰烬！”

苏蒂拿起那朵白莲：“将军忠心可嘉，只不过，直到眼下我还从没跟您谈到过案情，可是看起来，已经有人给您通风报信了？这朵花……是个女人吧？”

“我与那弑君毒妇早就再无瓜葛了，”他抬起头来，“这是她自己派人送来的，其心叵测，卑职绝无回应。依普特性情温淑，前阵子又刚生了女儿，为妻女着想，卑职也不会卷入这等阴险之事，请殿下明察！”

苏蒂把花放在灯上点燃，干枯的花瓣很快卷曲变黑，边缘火星蚕食延烧，只剩下一点儿灰落在地上。

“将军请起。”她有些惆怅地说，“我这些日子太累了，都忘了送庆生贺礼。送这东西来的是什么人？”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是禁卫，说是奉陛下口谕才进来的，我本来要明天呈交陛下……”

“局面越来越复杂了。”苏蒂轻叹一声，重新坐在椅子上，“自从哥哥被暗害，什么鬣狗狐狸都冒出来，想从埃及两地撕下一块肥肉。真凶尚未伏法，还在暗中操弄局势，父王身体不好，我也觉得处处危机，难以独立支撑。”

她看了看他，柔声说：“父王和我，都需要您的帮助。”

她轻柔的声音在两个男人心里都炸响惊雷。

森穆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描金的粉屑碎落指纹间。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后手棋，听懂了那一夜她说“以身入局”的决绝。他喉头发紧，鼻腔酸涩，第一次痛恨自己出生的那张破草席——倘若自己生而为王子，那她就永远不必走到这一步，他会把阿蒙摩斯给过她和没给她的一切统统呈献在她脚边。但他两手空空，能够支配的只有一柄剑和一条命。

倘若他现在是彭尼赫培，他就会立刻接过她递过来的婚酒，把里面藏的鸩毒当做奶与蜜一饮而尽。但是那个男人的目光比麦鸡还惊疑不定，手指摩擦着桌沿的木纹，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多年的贵族教育和眼下的局势足以让彭尼赫培听懂她的暗示。眼下要稳定局势，最根本的办法自然是重新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储君。若娶到唯一的嫡系公主，就拥有问鼎王位的资格——就像王上年轻时那样。

但王上的态度并不明确，如果他属意自己就会直接下旨赐婚，而不是像这样由她本人半夜提议。

而这位公主……或许那战神般的人物能给这烈马戴上辔头，轮到他则敬谢不敏。他刚刚从她设下的圈套里逃了一命，永远不清楚那张明秀脸庞下藏着怎样的算计。

“您曾经是哥哥的副将，根据军规，如果主将战死……军团就由副将负责指挥。”她低下头，像小女儿情态般把腰带缠绕在手指间——力道却大得近于勒颈。

“卑职……不敢与王储殿下相提并论。”

“您当然不能。”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要是哥哥的话，他刚才一定会好奇我那三千‘驼队死士’到底藏在哪里。他会假装跟我这个‘游牧首领’达成合作，找个替身诱饵把我们引进埋伏圈，然后一网打尽……也许还会比这更狠一点。”

“殿下，陡坡不可策马，逆风不可扬帆，先王储殿下酷爱奇袭，但也未曾忽视过扎牢营寨。殿下纤纤弱质，还是端坐王宫，少沾风沙。”

苏蒂自嘲般点点头：“将军的建议合情合理。但风沙已经来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岂不可笑？你大概已经有所耳闻，导致哥哥出事的劣质铜钉出自普塔军团——我虽能信你，但真凶更想杀你。”

话音未落，法老的侍卫长霍特普径直走进帐里，朝苏蒂鞠了一躬，然后说：

“陛下有旨，召将军明早晋见！”

苏蒂和森穆特跟霍特普一起返回王宫。一路上她默默无言，只有经过一片树林时，才掉过头来，月光下眼里闪烁着一点晶莹，嘴角噙着一丝冷冽的笑意，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就算有合抱之粗，柽柳也照旧不是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