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民那根烟抽到一半,对讲机又响了,滋啦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刺耳。指挥中心的声音带着点夜里的凉气:“……老高,陈恄,还在117岔口吗?刚接到报警,说前面黑石崖拐弯那地方,有辆拉竹子的货车翻了,竹子滚了一路,把道儿堵死了。报警的是后面被堵住的小车司机,说没看见司机人,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收到。”高华民把烟头在鞋底摁灭,火星子滋啦一声就没了。他跨上警用摩托的后座,陈恄已经拧了油门,发动机那破锣嗓子在夜里嚎得更响。
黑石崖那弯道是出了名的险,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深沟,白天走都得捏把汗。摩托的大灯劈开浓墨似的夜,远远就看见路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胳膊粗的青皮竹子,像被巨人胡乱扔下的筷子。一辆中型货车侧翻在路中间,车头抵在路边的山石上,已经瘪下去一大块。车厢板散了架,竹子就是从那里泻出来的,一直铺出去十几米远,把两车道堵得严严实实。后面停着几辆小车,开着双闪,像几只被困住的萤火虫。几个司机站在车边抽烟,火光一闪一闪。
“靠边!都靠边站!”陈恄吼了一嗓子,把摩托停在竹子堆前头。高华民跳下车,警靴踩在滑溜溜的竹竿上,嘎吱作响。他先绕着翻倒的货车转了一圈,驾驶室门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地上也没看到明显的血迹。
“司机呢?”陈恄问那几个围过来的司机。
一个穿夹克的男人吐了口烟:“没见着!我们过来就这样了,喊了半天没人应。妈的,这竹子把路堵得死死的,咋办?”
高华民没说话,拧亮强光手电,光柱像把刀子,沿着翻车的痕迹往路边的深沟里探。沟不浅,黑黢黢的,长满了灌木。光柱在乱草和藤蔓里扫了几下,停住了。
“下面!”高华民声音不高,但很沉。
陈恄赶紧凑过来。光柱尽头,离路面两三米深的沟坡上,一个人影蜷在乱草窝里,一动不动,身上盖着些散落的竹叶和断枝。
“喂!下面的人!听见吗?能动吗?”陈恄扯着嗓子朝下面喊。
那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很微弱。
“还有气儿!”陈恄立刻掏出对讲机,“指挥中心!黑石崖事故点发现司机,跌落路边深沟,有意识但情况不明,请求120支援!重复,请求120!”
高华民已经在观察下沟的路了。坡很陡,碎石多,还有湿滑的苔藓。他试了试旁边一棵小树的结实程度,对陈恄说:“你守着上面,指挥后面车,别让人乱动竹子。我下去看看。”
“老高!你腿……”陈恄话没说完,高华民已经抓着那棵小树,半滑半爬地往下去了。动作不算利索,那条有旧伤的左腿明显吃不上劲儿,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陈恄在上面看得心惊肉跳。
沟底一股子土腥味和腐败植物的味道。高华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那人影旁边。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额角破了个口子,血糊了小半边脸,已经半凝固了。他抱着左腿,脸皱成一团,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
“警察……警察同志……”司机声音发颤,看见高华民的警服,眼里有点光。
“别动!”高华民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他抱着的左腿。裤腿被划破了,小腿中段有点不自然的弯曲,肿得老高,皮肤颜色发暗。“腿断了?”高华民问,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眼神很沉。
司机疼得直抽气,胡乱点头:“翻……翻下来的时候……砸……砸石头上了……疼……疼死了……”
高华民又检查了一下他其他地方,除了额头的伤口和一些擦伤,暂时没发现更严重的出血点。他脱下自己的反光背心,小心地垫在司机背后,让他靠得舒服点,又把警服外套脱下来,盖在司机身上。“忍着点,别乱动骨头茬子。120马上就到。”
上面传来陈恄的喊声:“老高!下面怎么样?120说最快也得四十分钟!”
高华民抬头,手电光晃了晃:“人活着,左腿断了,意识清醒。催他们快点!再问问消防队能不能来,上面竹子得清开!”
四十分钟。司机在下面疼得直哼哼,声音断断续续,在寂静的沟底显得格外揪心。高华民蹲在他旁边,摸出烟盒,想想又塞了回去。他只能时不时跟司机说两句话,让他保持清醒。“叫什么?哪的人?拉的竹子去哪?”
“王……王有田……李家坳的……竹子……送……送镇里竹器厂……”司机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回答。
“怎么翻的?开快了?打瞌睡?”
“没……没有……就那弯……拐急了点……后面竹子……没捆牢……一歪……就……”王有田疼得说不下去,额头全是冷汗。
高华民没再问。山里的夜风穿过沟底,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穿着单薄的执勤衬衣,能感觉到汗湿的后背被风吹得冰凉。那条旧伤的腿蹲久了,针扎似的酸麻胀痛一起涌上来,让他半边身子都有些发僵。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把重心慢慢挪开。
时间一点点爬。王有田的呻吟越来越弱,脸色在月光下惨白。高华民隔一会儿就拍拍他的脸:“王有田!醒着!别睡!”声音在沟底回荡。
终于,远处传来了警笛和救护车特有的鸣响,由远及近。几道雪亮的车灯刺破夜幕,停在翻倒的货车后面。消防车也到了。
“老高!人来了!”陈恄在上面喊。
高华民松了口气,扯着嗓子回应:“消防先别动竹子!放担架绳下来!医生!医生先下来!”
两个消防队员带着绳索和简易担架,小心地滑下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也跟着下来了,动作麻利。强光手电把沟底照得通明。
医生快速检查了一下王有田的情况,剪开他左腿的裤管,看到那明显的畸形肿胀,眉头紧锁。“小腿胫腓骨开放性骨折,失血不算太多,但得赶紧固定送医院。来,搭把手!”
高华民和消防队员一起,按医生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把王有田挪到担架上。每一次移动都引来王有田痛苦的闷哼。医生用夹板临时固定住他那条断腿。护士给他挂上点滴,又清理了一下额头的伤口。
“一、二、三!起!”几个人合力,艰难地把担架从陡坡往上抬。高华民咬着牙,伤腿吃力,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陈恄在上面探下身子使劲拽绳子。
好不容易把人弄上路,抬上救护车。医生对高华民点点头:“处理得及时,送医院应该没大问题。”救护车鸣着笛开走了。
剩下就是清障。消防队员用液压钳把碍事的大竹竿剪断,再用撬棍和人力把竹子往路边沟里推。高华民和陈恄也帮着清理散落的小竹子,指挥被堵住的小车慢慢从清出来的狭窄通道通过。汗水和夜露混在一起,警服紧紧贴在身上。
等路面勉强能通车,已经快半夜了。翻倒的货车像头死去的巨兽,歪在那里,只能等天亮叫大型拖车。
两人跨上摩托,发动机的声音在疲惫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闷。陈恄拧着油门,车灯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老高,你那腿没事吧?我看你下去上来都费劲。”
高华民靠在后面,感觉伤腿那一片又冷又硬,像被冻住的木头。他哼了一声:“死不了。开你的车。” 夜风灌进领口,冷飕飕的。
回到队里,值班室亮着灯。局长毛明还没走,他年纪五十出头,头发花白了不少,背有点佝偻,但眼神很利索。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揉着发红的眼睛,旁边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听到摩托声,他抬头,看到两个手下泥猴子一样进来。
“回来了?黑石崖那事故处理完了?”毛明声音有点沙哑。
“人送医院了,腿断了。路刚清开,货车还瘫在那儿,得等天亮拖。”陈恄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凉茶壶就往嘴里灌。
毛明点点头,目光落到高华民身上。高华民正拖着那条腿,慢慢地往自己座位上挪,动作僵硬。“老高,腿又犯病了?”
“老毛病,歇会儿就好。”高华民不想多说,拉开抽屉找膏药。
毛明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很沉:“刚才医院那边来电话了,初步检查,王有田,就那司机,小腿粉碎性骨折,手术是跑不掉了,估计得躺几个月。他老婆在电话里哭得不行,家里就靠他跑车……”
高华民正把散发着浓烈中药味的膏药往膝盖上贴,动作顿了顿,没吭声。陈恄放下茶壶,抹了把嘴:“他自己开的快,竹子也没捆好,能怪谁?”
毛明看了陈恄一眼,没接他话茬,继续说:“他老婆说,那车还是借钱买的,贷款没还完。这下人伤了,车也废了,厂子那边肯定要追赔偿……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你们说,这罚单,事故责任认定,该开还得开,该算还得算。规矩是铁打的。可看着这些……心里头堵得慌。”
烟雾缭绕里,毛明的脸显得有点模糊。值班室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电脑机箱风扇嗡嗡的低鸣。窗外是卯林镇沉睡的轮廓,几点零星的灯火,像沉在墨水里。
高华民把膏药贴好,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膝盖蔓延开,暂时压住了深处的阴冷酸痛。他抬起眼皮,看向桌上那堆还没处理完的事故报告单和罚单存根,厚厚一摞。他没接毛明关于“堵得慌”的话,只是拿起桌上凉透的搪瓷缸,灌了一大口苦茶,声音没什么波澜:“明天还得去现场拍照,固定证据,联系保险公司和竹器厂。毛局,事故报告我天亮就弄。”
毛明夹着烟,看着高华民那张没什么表情但透着疲惫的脸,又看看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陈恄,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行。都累了,收拾收拾,抓紧时间眯会儿。后半夜警情少点,有事我叫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