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高华民和陈恄又骑着那辆破摩托突突地往黑石崖赶。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凉气,山路弯弯绕绕,路边的草叶都支棱着。翻倒的货车还歪在昨天的位置,像个巨大的伤疤,瘪掉的车头在晨光里看着更惨。高华民拿着相机,围着货车咔嚓咔嚓地拍,各个角度,地上的刹车痕、散落的竹子、路边的深沟。陈恄拿着卷尺,绷着脸量路面宽度、弯道半径、货车翻倒后的占道范围。
“妈的,这弯,半径顶多二十米。”陈恄收起卷尺,骂了一句,“稍微快一点,拉点重货,神仙来了也难拐。”
高华民没应声,蹲在路边,盯着沟沿那几块被车轮蹭掉的石头和压断的灌木。王有田就是从这儿滚下去的。他掏出笔记本,刷刷地记着现场情况,字写得硬邦邦的。山风吹过,带着点土腥味,他膝盖上贴膏药的地方又开始隐隐发烫。
回到队里,屁股还没坐热,院子外头就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洗得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个穿黑色夹克、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别着枚鲜红的党徽,亮得晃眼。他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走路步子不大,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扫过院子里的老摩托和墙上剥落的油漆时,没什么波澜。
毛明已经迎了出去,脸上堆起惯常应付上级的笑:“林主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被称作林主任的男人,叫林栋,是市里分管交通建设的。他跟着毛明走进简陋的办公室,视线在陈恄沾着泥巴的裤腿和高华民摊在桌上写了一半的事故报告上停了停,才在毛明让出的椅子上坐下。
“毛局啊,不绕弯子了。”林栋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开门见山,“市里下了大决心,要打通卯林这片山区的交通瓶颈!城乡经济一体化,交通是先行官!我们卯林,山多地少,发展受制,根子就在路上!这次规划,就是要彻底改造几条主要干线,尤其是你们辖区这几段老路,拓宽、取直、降坡,彻底解决安全隐患!”
毛明脸上的笑有点僵,搓着手:“林主任,这是好事,大好事!路好了,老百姓出行安全,经济也能活络。就是……”
“就是什么?”林栋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就是这工程动静怕是不小啊。”毛明斟酌着词句,“卯林这地方,山卡拉多,好多路都是硬凿出来的,弯急坡陡。这一动工,运输建材的大车得天天跑,施工占道,还有爆破取石的……”
“困难肯定有!”林栋一挥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但克服困难是我们党员干部的职责!市里决心很大,资金也在筹措,规划设计院的人下周就到,先期勘测马上启动。毛局,你们交警部门要全力配合!施工期间,交通疏导、安全监管,是重中之重!特别是那些事故多发点段,像昨天翻车那个黑石崖,就是改造重点!必须把安全隐患彻底消除在源头!”
毛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点点头:“明白,林主任。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保障施工期间的道路安全畅通。”
林栋满意地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初步的路线规划意向图,你先看看,有个数。具体施工方案和交通组织方案,后面会细化下发。这段时间,你们辖区压力会很大,辛苦同志们了。”他把文件推到毛明面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事故统计报告也要抓紧,尤其是那些能直接反映路况隐患的典型事故,比如昨天那起翻车,数据要详实,报告要快,这对我们争取上级支持、优化设计方案都很关键!”
“好的好的,报告已经在弄了。”毛明连忙应承,拿起那份意向图,上面几条粗粗的红线像血管一样要扎进卯林起伏的山峦里。
林栋又交代了几句配合工作的细节,便起身告辞。毛明一直把他送到轿车边,看着车子掉头驶出院子,卷起一阵尘土。
回到办公室,毛明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他把那份路线意向图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陈恄凑过去瞄了一眼,撇撇嘴:“嚯,这红线画的,恨不得把山都铲平了。真要这么干?那得炸多少石头?挖多少山?这路上还能走车?”
毛明没理他,一屁股坐下,掏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罩着他拧紧的眉头。“配合?说得轻巧!那些拉石头的超载车,能把刚修好的路都压烂!施工占道,一占就是几个月,老百姓骂娘,司机投诉,哪一样不得我们去顶着?”他烦躁地敲了敲桌子,“还有这报告!林主任要的‘详实’!王有田那腿断了,车废了,家要垮了,这些‘数据’够详实了吧?”
高华民一直没说话,低着头,用钢笔在事故报告上写着什么,笔尖划在纸上沙沙作响。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拿起那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告,走到毛明桌前,轻轻放下。
毛明拿起来翻看。报告写得很冷硬,时间、地点、车辆信息、现场勘测数据、初步责任认定(司机操作不当、货物捆扎不牢)、伤者情况(左小腿粉碎性骨折,预计手术及康复费用高昂)、车辆损毁情况(基本报废)、路面隐患描述(弯急、半径小、临沟深)。一条条,一项项,像冰冷的铁块。
“老高,你这报告……”毛明抖了抖纸,“就差直接写‘这路不修不行’了。”
高华民眼皮都没抬,拿起桌上那管快用完的镇痛膏药,挤出一大坨,慢吞吞地往自己左膝盖上抹。浓烈的药味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盖过了毛明的烟味。“事实就是这样。”他声音不高,也没什么起伏,“林主任要数据,这就是数据。黑石崖那弯,不弄平了,今天翻的是王有田,明天指不定是谁。”
毛明看着高华民抹药的动作,那药膏在他粗糙的手指下揉开,渗进洗得发白的警裤布料里。他又看看报告上那串冰冷的数字和描述,最后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远处,是卯林镇灰扑扑的屋顶,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沉默的山峦。
他掐灭了烟,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那页沉甸甸的报告压在了路线意向图的上面。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闷得发慌。他想起林栋胸前那枚亮得刺眼的红党徽,想起王有田老婆在电话里绝望的哭声,想起高华民那条在阴雨天就钻心痛的腿,还有陈恄那双沾满泥巴的警靴。
“行吧。”毛明嗓子有点哑,像是在跟自己说话,“该报的报,该干的干。路……总是要修的。”他拿起桌上的凉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却没能浇灭心口那股燥热和沉甸甸的堵。他抹了把嘴,看向高华民和陈恄,眼神疲惫却带着点狠劲:“都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这几个月,有得熬!施工队进来之前,该查的车,给我往死里查!超载的,逮一个罚一个!别他妈等他们把新路压烂了再哭!还有那些占道施工的,安全标识不清的,给我盯死了!出了事,谁都兜不住!”
陈恄精神一振:“明白!毛局,你放心,那些大车,别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他摩拳擦掌,似乎要把刚才听规划时的憋闷都发泄出来。
高华民已经抹完了药,把空瘪的膏药管子扔进桌角的垃圾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站起身,拿起桌上洗得发白的警帽,端端正正戴在头上,帽檐在他额前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点眼神。“我去趟医院,找王有田补个正式笔录。”声音还是没什么波澜,但动作利落。
“嗯,去吧。态度好点,人家遭罪了。”毛明摆摆手。
高华民走到门口,又停住,没回头,补了一句:“黑石崖那段,施工图纸要是定了,给我一份复印件。弯道角度、防护栏位置、限速标志设哪儿,我心里得有个底。”
毛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行!图纸一下来就给你!”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团堵着的棉花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高华民嗯了一声,推门出去了。院子里传来老摩托发动时那熟悉的、如同患了肺痨般的剧烈咳嗽声,突突突地响着,渐渐远去。
毛明靠在椅背上,又点了根烟。烟雾升腾,模糊了墙上那张卯林市老旧的地图。地图上山峦的曲线,像一道道顽固的褶皱。他盯着林栋带来的那份路线意向图上鲜红的粗线,那红线蛮横地切过那些褶皱,仿佛要把这大山硬生生掰直。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开山炮的轰鸣,看到了滚滚而来的重型卡车卷起的遮天蔽日的烟尘。
窗外,阳光正烈,明晃晃地照着卯林镇低矮的屋瓦和远处沉默的群山。山风穿堂而过,带着白日里渐起的燥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高华民刚坐过的位置飘来的、浓烈苦涩的药味。
他拿起那份事故报告,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这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高华民那辆破摩托的突突声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山城交警队里,一个寻常上午的背景音。而更大的、更嘈杂的、带着开山裂石意味的声响,似乎正从山外,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