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卯林镇外头那条被挖得七零八落的水泥路一样,坑坑洼洼地往前碾。上面拨下来的钱像一阵及时雨,浇下去,几个乡里原先那晴天扬尘、雨天和泥的土路,眼瞅着就铺上了硬邦邦的水泥面子,平展了不少。可这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更大的动静就来了。
城乡一体化,这词儿像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砸得整个卯林都跟着晃荡。原先刚铺好、车跑上去还带着点生涩摩擦声的水泥路,被画上了鲜红的“拆”字。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来,巨大的铁爪子毫不留情地啃下去,把才凝固没多久的水泥路面撕开一道道长长的、咧着嘴的口子。粗大的黑色水管、裹着彩色外皮的线缆,像巨蟒一样被塞进这些伤口里。镇里规划图上的红蓝箭头,直指家家户户的自来水和宽带接口。
钱,又成了勒在脖子上的绳子。上面批下来的资金,买材料、付人工,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淌出去,眼见着就见了底。工程队的劲头也跟着泄了气,原先日夜不停的轰鸣声渐渐稀拉下来。那些被挖开的口子,就那么敞着,像大地咧开的冷笑。水泥路面上,因为施工车辆反复碾压和雨水浸泡,塌陷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边缘支棱着断裂的水泥块和裸露的碎石泥土。有些坑边上象征性地围了几根歪歪扭扭的竹竿,系着褪了色的红布条,风一吹,病恹恹地晃荡,警示作用约等于无。有些坑,干脆连这点遮羞布都没有,就那么黑黢黢地张着嘴,等着哪个倒霉蛋掉进去。
高华民和陈恄的日子,就从查车罚款,变成了天天跟这些坑和半拉子工程较劲。那辆老警用摩托的后视镜,都被颠松了好几回。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能拧出水,闷雷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滚。高华民和陈恄刚处理完一起因为抢道剐蹭的摩托事故,正沿着镇子西头那条新修又被剖开的水泥路巡逻。这条路一头连着国道,一头通着几个村,现在成了重灾区。路半边被挖开埋管,剩下半边勉强通车,路面坑洼连着坑洼,积着前几天的雨水,浑浊不堪。
“操!这路修的,比原来还难走!”陈恄拧着油门,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积满黑水的大坑,摩托还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颠得他差点咬到舌头。
高华民在后座,身体随着颠簸僵硬地起伏,那条伤腿每次颠簸都像被锤子敲了一下,膝盖骨缝里丝丝缕缕的寒气往外冒。他紧抿着嘴,没吭声,眼睛扫过路边那些敞开的沟槽和堆放的建材。几个穿着沾满泥灰工服的工人,正慢吞吞地往沟里填土,动作带着点磨洋工的懒散。一台黄色的挖掘机停在远处,司机靠在驾驶室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靠边停!”高华民突然出声,拍了下陈恄的肩膀。
陈恄捏住刹车,摩托歪在相对平整点的路边。高华民跨下车,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腿,走到路中间一个没任何警示标志的深坑边。坑不大,但深,积着浑浊的泥水,底下是尖锐的碎石。坑旁边,是几根随意扔在地上的粗大黑色水管,像僵死的巨虫。
高华民的脸绷得像块生铁。他走到那几个填土的工人跟前,警服笔挺,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这坑,谁负责?警示牌呢?”
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人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泥灰,眼神有点躲闪:“啊?牌子……牌子好像被车刮跑了……”
“刮跑了不知道补上?”高华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这坑掉下去个摩托,腿就没了!你们施工队的安全员呢?叫过来!”
工人支吾着,互相看了看,没人动。打盹的挖掘机司机被这边的动静吵醒,探出头来张望。
“哑巴了?”陈恄也走过来,火气蹭地上来了,指着那堆水管,“还有这些管子!堆在路边占道!刮风下雨滚下来砸到车算谁的?赶紧给我挪开!靠边码整齐!听见没?”
正僵着,一辆喷着“卯林市政”字样的皮卡车晃晃悠悠开了过来,停在沟槽对面。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着蓝色工装、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手里还夹着根烟。是施工队的工头,姓刘。
“哟,高警官,陈警官!”刘工头堆着笑走过来,隔着沟槽打招呼,“辛苦辛苦!检查工作呢?”
高华民没接他的烟,指着那个积水的深坑:“刘工头,这坑,警示牌呢?这管子,就这么堆着?出了事,谁负责?”
刘工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开了:“哎呀,误会误会!警示牌有的,可能……可能让哪个不长眼的给弄没了,我马上叫人补!马上补!这管子……”他瞅了眼那堆黑乎乎的大家伙,露出为难的表情,“高警官,您也知道,这工程……上面资金卡着,吊车租赁费贵啊,都是靠人工一点一点挪。人手又不够,都去抢埋主干道的管线了……您多担待,多担待!”
“担待?”陈恄冷笑一声,“担待出事了你顶啊?少废话!现在、立刻,把这坑给我围上明显的警示!这些管子,今天下班前,给我挪到安全地方靠边码好!不然我开单子!占道施工,安全防护措施不到位!”
刘工头的脸拉了下来,烟也不抽了:“陈警官,您这不是为难人嘛?没钱租设备,光靠人抬,得抬到什么时候?再说了,这工程是市里重点,耽误了进度,上面怪罪下来……”
“上面怪罪?”高华民打断他,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上面怪罪下来,有我顶着!我只管眼前,管这条路别他妈再出事!王有田腿断了还在医院躺着,你们也想再送几个进去?”他往前一步,警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逼近沟槽边缘,声音沉得压过了远处的闷雷,“我不管你们钱到没到位!占道施工,安全标识必须清晰!物料堆放必须规范!做不到,就给我停工!立刻!马上!”
刘工头被高华民的气势慑住了,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他看看高华民那张毫无表情却压迫感十足的脸,又看看旁边虎视眈眈的陈恄,再看看自己那几个缩着脖子的工人,最终泄了气似的摆摆手:“行行行!听警官的!赶紧的!去找几个锥桶围上!你们几个,别填了!先过来把这堆管子抬到那边空地上去!码整齐点!”他烦躁地对着工人吼。
工人们慢吞吞地动了起来,找锥桶的,抬管子的。刘工头掏出手机,走到一边,压着声音开始打电话,大概是抱怨和求援。
高华民没再看他,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工地。天空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风里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他感觉膝盖深处那股熟悉的、阴冷的酸痛,像藤蔓一样顺着骨头往上爬,缠得整条腿都有些发僵发木。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重心,把身体的重量往右腿多压了点。
陈恄掏出罚单本,刷刷地写着,撕下来,走到正在指挥抬管子的刘工头面前,啪地拍在他胳膊上:“占道施工,安全防护缺失,限期整改通知单!今天必须弄好!明天我再来查,还是这样,等着交罚款!” 刘工头捏着单子,脸黑得像锅底。
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开始是稀疏的几颗,很快就连成了线,噼里啪啦地打在安全帽上、警服上、浑浊的泥水里。雨水迅速填满了那些坑洼,路面变得更加湿滑难行。
“走!”高华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向摩托。
陈恄发动车子,发动机在雨声里闷闷地咳嗽。两人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幕里,橘黄色的反光背心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眼。摩托艰难地在被雨水泡软的坑洼路面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跳动,都让高华民紧咬着后槽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伤腿的骨头缝里,那股寒气被湿冷的雨水一激,仿佛凝结成了冰针,一刺一刺地往里钻。
回到队里,两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毛明正对着电话吼,脸色比外面的天还难看:“……投诉?投诉个屁!路挖成那样,坑连坑,没个警示,人家车胎爆了轮毂变形,不投诉你们投诉谁?……我知道是重点工程!重点工程就能不管老百姓死活?……安全!安全才是第一位!别跟我扯资金!下午高华民他们开过去的整改单子看见没?明天再没改观,你们施工方自己看着办!”
他砰地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两个落汤鸡,火气更大了:“看见了?这就是配合!配合个卵!天天擦屁股!投诉电话都他妈打到我这儿来了!爆胎的,陷坑里的,差点掉沟里的!这才刚开始!”他烦躁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上面就知道催进度,钱跟不上,下面这帮孙子就糊弄!拿人命糊弄!”
高华民脱下湿透的警服外套,挂在椅背上,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他拿起桌上那管镇痛膏药,挤出一大坨,直接抹在膝盖上,隔着湿冷的裤子用力揉搓。药膏辛辣的气味混合着湿衣服的霉味,在空气里弥漫。
“毛局,”高华民揉着腿,头也没抬,“西头进镇那段,埋管挖出来的土方堆太高,挨着路基,这两天雨再下大点,怕是要滑坡。”他声音有点哑,带着雨水的凉气。
毛明一愣,随即脸色更难看了:“操!还有这事儿?陈恄!你明天一早……不,等雨小点,马上去看看!拍照片!给他们下整改通知!让他们立刻加固!这帮王八犊子!”
陈恄应了一声,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袖,水哗啦啦流了一地。
窗外,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爆豆般的声响。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雨里疯狂摇摆。远处,卯林镇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那些刚被挖开、又被雨水浸泡的深坑,那些堆在路边的巨大管线和建材,像潜伏在雨幕里的怪兽,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高华民揉着膝盖的手没停,那火辣辣的膏药劲儿暂时压住了骨头缝里的冰针。他抬眼看向窗外,雨幕模糊了视线。他仿佛又看见了王有田抱着断腿在沟底呻吟的样子,看见了那对为了一筐西红柿撒泼耍赖的母子,看见了面包车里挤得小脸通红的孩子们,还有今天电话里爆了胎的车主愤怒的咆哮。这一条条路,修的,拆的,挖的,堵的,仿佛永远也理不清。
他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份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边角的、关于黑石崖翻车事故的最终报告上。报告旁边,是林栋带来的那份路线规划图,鲜红的粗线依旧刺眼。
毛明瘫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暴雨声,和角落里那台老式饮水机加热时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声。空气又湿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华民把空了的膏药管子捏扁,扔进垃圾桶,发出一声轻响。他拿起桌上冷掉的半杯浓茶,灌了一口,苦涩的滋味直冲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