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了没两天,卯林镇西头那条被开膛破肚的路,烂泥还没干透,新的麻烦就像雨后地里的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刚铺好的水泥路皮子被扒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粗大的水管和线缆像巨兽的肠子盘踞在沟里。半边路被挖开,剩下半边勉强容两辆车错身,路面还被施工车辆压得坑坑洼洼,积着浑浊的黄泥水。路两头倒是立起了崭新的蓝底白字牌子:“前方施工,禁止停车”、“道路变窄,减速慢行”。
牌子是立了,可架不住卯林镇就这么点地方。赶集的、送货的、送孩子上学的,车流像掐着脖子挤过这截肠梗阻路段。路两边,刚有点模样的商铺门口,一辆辆摩托、三轮、甚至小货车,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杵在崭新的禁停标志下。司机们有的在店里慢悠悠挑东西,有的在路边摊嗦粉,对那牌子视若无睹。本就狭窄的车道,被这些违停车硬生生又啃掉一截,只剩下一条更细的缝。
高华民和陈恄的警用摩托,像条困在泥塘里的鱼,在车流和人流的缝隙里艰难地往前拱。发动机突突地喘着粗气,跟旁边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搅成一团。
“操!眼瞎啊!那么大禁停牌子看不见?”陈恄气得猛拍了一下车喇叭,对着路边一辆卸货的小货车吼。司机正从后斗搬一箱箱啤酒,头也不抬:“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警官!就两箱!”
“靠右停!给你两分钟!再磨蹭开单!”陈恄吼着,摩托艰难地往前挪。
刚挤过违停的小货车,前面又堵死了。一辆拉沙子的重型卡车,仗着个头大,强行从对面车道挤过来超车。对面正好是那台黄色的挖掘机,巨大的挖斗悬在半空,正慢吞吞地往沟里填土。卡车这一挤,直接把挖掘机前行的路堵了个严实。挖掘机司机探出头,对着卡车骂骂咧咧。卡车司机也不甘示弱,按着喇叭,震天响。两边一僵持,整条路彻底瘫痪。后面的车龙越排越长,喇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烦躁的海洋。骑摩托的、蹬三轮的,见缝插针地在车流和人行道边缘钻来钻去,险象环生。
高华民的脸绷得像块铁板。他拖着那条不太利索的腿,从摩托后座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走到那辆横在路中间的重卡驾驶室旁,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下,露出张胡子拉碴、带着火气的脸。
“警官!这能怪我?前面那铁乌龟爬得比蜗牛还慢!我不超过去,今天这车沙子别想送到!”卡车司机嗓门很大,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又在给我瞎吵吵!”高华民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长期在基层吼出来的、冰渣子似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嘈杂,“这路能超车?看不见对面有施工机械?看不见路就这么宽?靠右停!熄火!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
“凭什么!”卡车司机梗着脖子。
“凭什么?就凭你违章超车,阻塞交通!造成事故隐患!靠右停!再废话扣车!”高华民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对讲机上。
卡车司机被他的气势慑住,骂骂咧咧地把车往路边泥地里蹭,总算让出了一条缝。挖掘机司机哼了一声,操纵着挖斗继续填土,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路通了条缝,后面的车流开始像粘稠的糖浆一样,一点点往前蠕动。高华民站在泥水里,看着眼前这团乱麻。挖掘机挡着半边路,动作慢吞吞。仅剩的一条车道,被双向车流和时不时钻出来的摩托三轮塞得满满当当。喇叭声、抱怨声、发动机的轰鸣混在一起,吵得人脑仁疼。他膝盖深处那股熟悉的、阴冷的酸痛,被湿冷的泥水和这无休止的嘈杂一激,又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
陈恄把摩托挪到相对干点的地方,跑过来,也是一脸烦躁:“老高,这样不行!这挖掘机挡着道,它挪一下,对面车才能走一波。它不动,全堵死!得让它让让!”
高华民没说话,目光扫过混乱的车流,又看向路两边那些扎眼的违停车辆。一个念头在他硬邦邦的脑子里转了转。他掏出对讲机:“指挥中心,西头施工路段严重拥堵,请求临时增援疏导!另外,联系施工方刘工头,让他立刻派人到现场!”
放下对讲机,他指着路两边那些违停的摩托、三轮和小货车,对陈恄说:“你带人,把这些占道的,全给我清走!拖车叫过来!一辆不留!空出来的地方,”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台碍事的挖掘机,“让那铁乌龟先停停,把靠沟那边再给我压出来一条临时车道!不用多宽,够一辆小车过就行!”
陈恄眼睛一亮:“分两批走?一边走车,一边让挖掘机干活?”
“不然呢?让它在这当路障?”高华民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快点!路两边清空,把车道给我拓宽!至少让它别这么堵!”
陈恄立刻来了劲,对着对讲机吼起来:“拖车!西头施工路口!违停车辆全部清理!速度!”他带着闻讯赶来的两个辅警,像赶鸭子一样冲向路边的违停车,拍车窗,吼司机,开罚单。一时间鸡飞狗跳。拖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高华民则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台挖掘机旁。挖掘机司机正叼着烟,看戏似的看着陈恄他们清障。高华民敲了敲驾驶室的门:“师傅,停一下。”
“干嘛?我赶工呢!”司机很不耐烦。
“赶工?”高华民指了指堵得死死的路,“你堵着路,谁也动不了。下来,帮个忙。把你左边那块空地,用挖斗稍微压平实点,压出一条便道来,不用太宽,够小车过。”他指着沟槽旁边堆放土方的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
司机愣了一下,看看高华民那张没什么表情但不容置疑的脸,又看看外面乱糟糟的场面,最终还是熄了火,骂骂咧咧地跳下驾驶室:“妈的,事儿真多!”他爬上挖机,巨大的挖斗轰隆一声砸在旁边的空地上,开始笨拙地推压那片松软的泥土地。
拖车到了,闪着刺眼的黄灯。几个违停的车主看着自己的车真的被钩住拖走,这才慌了神,追着拖车跑,哭爹喊娘。陈恄吼着:“早干嘛去了?禁停牌子是摆设?” 路两边很快被清出一片空地。
挖掘机司机动作不算麻利,但巨大的挖斗推压之下,沟槽旁那片泥土地被勉强压出一条坑洼不平、满是车辙印的临时土路,宽度刚好够一辆小轿车小心地通过。
“行了!”高华民拿起对讲机,“陈恄!组织车流!对面来车走老路这边!这边车流走新压出来的土路!分开走!都给我慢点!”
陈恄和两个辅警立刻跑到路两头,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指挥。高华民站在那个岔口,像个生锈但稳固的交通枢纽。他左腿的旧伤处,寒气混着湿泥的冰冷,针扎一样往骨头缝里钻。他只能把重心死死压在右腿上,身体绷得笔直。
“这边!走这边土路!慢点!看着点坑!”陈恄吼得嗓子都劈了。
“对面车!停!等这边走完三辆你再动!别抢!”辅警也声嘶力竭。
刚开始还有点乱,有车想抢道,被陈恄指着鼻子骂了回去。挖掘机暂时停在沟槽里,不再挡道。被分开的车流,虽然缓慢,但终于像两股被梳理开的乱麻,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虽然土路颠簸得厉害,小车底盘哐当作响,但总比堵死一动不动强。喇叭声渐渐稀疏下去。
刘工头坐着那辆沾满泥点的皮卡姗姗来迟,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弄懵了。他看着那条临时压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土路,还有被清空的路边,以及正在指挥交通的交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高华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裤腿上全是泥点,脸色因为腿痛和疲惫显得更加冷硬。“刘工头,看到了?你施工占道,安全疏导预案呢?就靠两块牌子?路堵成这样,耽误的是所有人!这条临时便道,先这么用着!你的人,给我守在这里!指挥车辆分流通行!再让我看到堵死,挖掘机就别想再动!”
刘工头看着高华民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再看看总算开始流动的车流,憋了半天,最终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高警官,您有办法!我马上安排人!马上安排!”他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人。
高华民没再理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摩托。每走一步,左腿膝盖都传来一阵钝痛和刺骨的寒意。陈恄也指挥得满头大汗,嗓子哑了,走过来:“妈的,累死老子了……这招还行,老高。”
高华民跨上摩托后座,感觉那条伤腿像是灌满了冰渣子,又冷又沉。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混着泥水。“顶不了几天。”他看着那条泥泞的临时土路,还有路边堆积如山的管材,“雨再下,这土路就是泥潭。得催他们,尽快把管线埋了,把路回填压实。”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回到队里,毛明正对着电话吼,唾沫星子横飞:“……投诉?投诉个屁!路挖成那样怪谁?……什么?有交警现场指挥分流通行?……哦,那还差不多!……我不管!你们施工方必须派人配合维持秩序!安全!安全是底线!再出篓子,我找你们领导!”他砰地挂了电话,一抬头看见两个泥人进来,脸色稍微缓了缓。
“西头那边,搞定了?”毛明问,揉着眉心。
“暂时通了,弄了条临时土路分流。”陈恄抓起桌上的凉水壶就灌,“累死爹了。”
高华民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座位,拉开抽屉拿出那管快见底的镇痛膏药。他撩起湿透、沾满泥浆的裤腿,露出膝盖。那地方因为寒冷和旧伤,皮肤颜色有些发暗,骨头凸起的形状格外明显。他挤出一大坨褐色的药膏,带着浓烈的中药味,用力按在膝盖上,顺着骨头的走向狠狠揉搓。药膏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暂时压下了骨头缝里的阴寒,但揉搓带来的刺痛让他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毛明看着他揉腿的动作,又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眉头又锁紧了。“这鬼天气……那临时土路,一场大雨就完蛋。”他烦躁地敲着桌子,“施工方那边,磨洋工!催!明天我亲自去找他们头儿!再这么拖下去,没等路修好,老百姓的怨气就能把咱们队给淹了!”
高华民把药膏揉进皮肤里,火辣辣的感觉蔓延开,让麻木的腿稍微有了点知觉。他放下裤腿,拿起桌上冷掉的浓茶,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他看向毛明:“毛局,施工图纸上,这路最后到底留多宽?回填压实标准是什么?得有个数。不然他们糊弄,压出来的还是豆腐渣,过两天又是坑。”
毛明愣了一下,随即翻箱倒柜,找出林栋给的那份厚厚的施工图纸,哗啦一下摊开在桌上。“你自己看!这他妈写的都是啥?‘满足通行需求’?‘符合相关标准’?标准呢?糊弄鬼呢!”他气得用手指戳着图纸上模糊的字迹。
高华民凑过去看,图纸上线条密密麻麻,各种数据标注得并不清晰,关于临时便道和最终回填路面的要求更是语焉不详。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卯林镇的屋顶上,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土腥味。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办公室里,只剩下高华民翻动图纸的沙沙声,毛明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角落饮水机加热时沉闷的咕噜声。
高华民的手指划过图纸上那条被反复标注的红线,又落回眼前那份沾着泥点的、关于黑石崖事故的结案报告。一条路,修了拆,拆了挖,挖了堵。图纸是新的,麻烦是旧的。膝盖上的膏药劲儿似乎开始褪了,那股熟悉的、深埋骨髓的寒意,又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