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像个抽风的老头,刚眨完黄眼,刷一下就憋成了通红。一辆白色小轿车规规矩矩地停在停止线后面,车屁股还冒着点热气。后面紧跟着的一辆黑色SUV,车头锃亮,看着挺新,却像没长眼似的,哐当一声,结结实实怼在了白车屁股上。声音不算太大,但在这被施工围挡挤得只剩窄溜的路口,格外刺耳。
白车驾驶座门开了,下来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有点乱的年轻男人,看着像刚跑完业务。他小跑着绕到车尾,瞅了眼两车亲密接触的地方——白车后保险杠凹进去一块,掉了点漆;黑车的前车牌有点歪,车头盖边缘蹭掉一小块漆皮。他松了口气,走到黑车驾驶室旁,车窗已经摇下来了,露出张油光满面、带着金链子的胖脸。
“大哥,您没事儿吧?”年轻男人陪着笑,语气很软,“实在对不住啊,您看,我这……我这也不严重,要不……咱私了?我赔您点钱算了?”他掏出手机,手指头划拉着屏幕,“您看这样行不?我先给您转2000?剩下的……我身上现金不够了,您把银行卡号给我,回头我立马给您转过去!放心,绝对不赖账!”
黑车司机那双被肉挤得只剩条缝的眼睛,在年轻男人脸上刮了两下,又扫了眼自己的车头,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少跟我来这套!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嘴上说得好听,等走了人影都找不着!私了?行啊!”他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几乎戳到年轻男人鼻尖上,“二十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年轻男人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二……二十万?!大哥您开玩笑吧?就蹭掉这么点漆……”
“开玩笑?”黑车司机嗓门猛地拔高,引得旁边被堵住的车里都有人探头看,“知道我这车啥漆吗?原厂的!知道补这点漆要多少钱吗?知道耽误我时间值多少钱吗?二十万!一分不能少!拿不出来?行!”他掏出手机,手指头戳得屏幕啪啪响,“报警!让警察来看看,到底谁有理!”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刺破路口浑浊的空气。高华民和陈恄骑着那辆破摩托,艰难地从施工围挡和看热闹的车缝里挤了进来。高华民那条伤腿被摩托颠得发木,落地时趔趄了一下,陈恄赶紧扶了他一把。
“怎么回事?”陈恄先吼了一嗓子,目光扫过两辆贴在一起的车,又扫过脸红脖子粗的黑车司机和一脸苦相的年轻男人。
还没等黑车司机开口,那年轻男人突然一个箭步冲到高华民面前,腰弯得跟虾米似的,脸上挤出十二分的歉意和诚恳:“警官!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的错!全责!您看,就这点小刮蹭,我们自己协商解决就行!真没必要麻烦您二位!这路本来就堵,再耽误大家时间,多不好!您说是不是?”他搓着手,眼神急切地瞟着高华民,“您看,我们这就挪车?私了!绝对私了!”
“哼!”黑车司机抱着胳膊,胖脸上横肉抖动,“私了?行啊!二十万,现金!现在掏出来,我立马挪车!掏不出来?今天这事儿不解决,谁也别想走!”他庞大的身躯往自己车门上一靠,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
就在这时,白车后座的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脸色很沉,抬手看了看腕表,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先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个还在对高华民点头哈腰的“司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够了。小张,你站一边去。”他转向黑车司机,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按交规,追尾,后车全责。你赔我钱。懂吗?”
自称司机的小张脸一下白了,缩着脖子退到一边。
黑车司机被这气势噎了一下,随即又梗起脖子:“少跟我扯交规!我……”
“闭嘴。”西装男人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像冰,“我赶时间。没空跟你耗。要私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二百块。拿钱,走人。”
“二百?!”黑车司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这车……”
“哈哈!”西装男人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嘲讽,“这么着急私了?不会是心里有鬼,驾照是买的吧?还是这车本身就有问题?”他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黑车司机脸上扫。
黑车司机气得脸都紫了,金链子跟着胸脯一起起伏:“你放屁!”
西装男人身后的车窗也摇了下来,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助手模样的人探出头,焦急地说:“王总!刚接到电话,李总那边等得不耐烦了,说……说订单的事再考虑考虑!催咱们马上到!”
西装男人——王总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黑车司机,又扫过穿着反光背心的高华民和陈恄,最后指向路口那个在施工围挡映衬下显得有点孤零零的红绿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不管你们谁赔谁钱!要不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修路的!还有这个破红绿灯!”他手指几乎戳到红绿灯杆子上,“要不是你们瞎搞,这红绿灯会突然变得这么急?我会在停止线停下?他会撞上我?”他喘了口气,矛头直接对准了高华民,“还有你们交警!路政!你们都有责任!你们得赔!赔我车!赔我的订单!二十万的生意!你们赔得起吗?!”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高华民一直没说话,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他拖着那条僵硬的腿,走到两车碰撞处,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痕迹,又看了看地上的刹车印,很短,很新鲜。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平静地看向情绪失控的王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路口的嘈杂和喇叭声:
“红绿灯正常变换,停止线清晰可见。后车未保持安全距离,追尾全责,板上钉钉。”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黑车司机那张又惊又怒的胖脸,又落回王总那张因愤怒和焦急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补了一句,语气像淬了冰的石头:
“故意找茬,扰乱秩序,阻碍执行公务?行,车都扣了,跟我回队里,慢慢掰扯责任,慢慢谈赔偿。” 他掏出对讲机,手指按在了通话键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橘黄色的反光背心在路口浑浊的光线下,刺眼得像一道裁决。
高华民那句“车都扣了”像盆冰水,哗啦浇在王总和黑车司机头上。两人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王总那张因愤怒扭曲的脸僵住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但看到高华民按在对讲机上的手指和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黑车司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金链子也不晃了,眼神有点慌。
“别……别扣车啊警官!”自称司机的小张先急了,哭丧着脸,“我们王总真有急事!二十万的生意……”
“二十万生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高华民声音不高,冷得像块铁,“堵在路口吵,后面车看不见?万一再追尾呢?谁负责?”他目光扫过后面排成长龙、不停按喇叭的车流。
陈恄早憋着火,立刻上前一步,指着黑车司机和王总:“听见没?靠边停!驾驶证行驶证身份证!都拿出来!快点!”他嗓门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黑车司机蔫了,磨磨蹭蹭掏证件。王总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但最终还是咬着后槽牙,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个精致的皮夹。小张手忙脚乱地递上自己的证件。
高华民没接小张的,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开的车?”
小张脸一白,眼神躲闪:“是……是啊……”
“刚才下来说话的,是你?”高华民追问。
“是……是我……”小张声音发虚。
“他让你冒充司机?”高华民下巴朝王总一点。
小张偷瞄了一眼王总阴沉得快滴水的脸,吓得一哆嗦,不敢吭声了。
“问你话呢!”陈恄吼了一嗓子。
“是……是王总说……说他身份不方便……”小张缩着脖子,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身份不方便?”高华民冷笑一声,转向王总,“王总什么身份,开车撞了人都不敢认?”
王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坐后排!没开车!”
“没开车?”高华民指着地上那两道新鲜的、属于白车的刹车痕,“急刹这么猛,后排没系安全带,能坐得这么稳当?”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王总笔挺的西装和一丝不乱的头发上扫过,“王总倒是好定力。”
王总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行了!”高华民不再看他,对陈恄说,“登记信息,拍照固定证据。白车实际驾驶人待查。两车,先挪到路边不碍事的地方!动作快!”他对着对讲机呼叫拖车支援。
黑车司机还想挣扎:“警官!我这车贵!不能随便拖啊!”
“贵?”高华民眼皮都没抬,“再贵,堵着路就是废铁!挪车!”
在陈恄和赶来的辅警指挥下,两辆车总算被艰难地挪到了路边施工围挡旁的空地上。路口拥堵的车流像开了闸,轰地一下开始往前涌,喇叭声短促地响成一片,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
高华民拖着那条越来越沉的伤腿,走到临时划定的处理区。陈恄已经在给黑车司机做笔录,唾沫横飞:“……看见红灯为什么不减速?跟那么近干嘛?眼睛长头顶上了?”
黑车司机耷拉着脑袋,嘟囔着:“就……就分了下神……看手机回了个消息……谁知道他刹那么急……”
另一边,王总抱着胳膊,脸黑得像锅底,小张和助手围着他,大气不敢出。高华民走过去,拿出事故现场图和酒精检测仪。
“吹一下。”他把检测仪递到王总面前。
王总像受了奇耻大辱,猛地抬头:“你怀疑我酒驾?!”
“例行程序。”高华民语气平淡,“所有涉事驾驶人都要测。吹,或者抽血,选一个。”
王总死死瞪着高华民,眼神像要把他吃了。高华民面无表情地回视。空气凝固了几秒。最终,王总还是铁青着脸,对着检测仪敷衍地吹了一口。仪器没反应。
“白车实际驾驶人是谁?”高华民收起检测仪,拿出记录本。
王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张。” 旁边的小张浑身一哆嗦。
“小张?”高华民看向那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你开的车?刚才急刹车,怎么回事?”
“我……我……”小张看看王总,又看看高华民,汗如雨下,“就是……红灯变得太突然……我怕闯过去……就……就刹猛了点……”
“红灯变化有黄灯过渡,你没看见?”高华民追问。
“看……看见了……就是……就是反应慢了……”小张声音越来越小。
“反应慢了?”高华民合上本子,“行。事故初步认定,后车未保持安全距离,负主要责任。前车驾驶人遇情况采取措施不当(急刹),负次要责任。有没有异议?”
“我有异议!”王总猛地开口,指着黑车司机,“他全责!他撞的我!我车停得好好的!还有这红绿灯!还有你们修路!都有责任!”
“红绿灯工作正常,有监控记录。施工占道有警示标识。你的异议,可以申请复核,或者直接去法院起诉。”高华民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现在,基于现场勘查和初步询问,责任认定如此。双方签字确认,或者拒绝签字,我们注明情况。车,扣回队里,等进一步处理。你们,也可以现在就协商赔偿。”
他把事故认定书草稿递到两人面前。
黑车司机看着“主要责任”那几个字,脸都绿了,嚷嚷起来:“凭什么我主要责任?是他急刹!还有这破路……”
王总则死死盯着“次要责任”,又看看后面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口,再看看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助手在旁边急得直搓手。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最终,那股强撑着的傲慢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他猛地一把抓过认定书草稿,看都没看,从西装内袋掏出支票本和钢笔,刷刷刷写了几笔,撕下来,啪地一声拍在引擎盖上,力道之大,震得旁边的空矿泉水瓶都跳了一下。
“拿去!”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屈辱,“一万!够不够?不够再加两千!算我倒霉!赶紧给我开放车单!” 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地方。
黑车司机看着那张支票,又看看自己车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擦痕,眼珠子转了转,脸上横肉堆起一丝贪婪:“一万二?行!行!王总爽快!”他伸手就要去拿支票。
“慢着。”高华民的声音像冰锥,刺破了黑车司机的得意。他拿起那张支票,看了一眼金额,又看了看王总那张憋屈到极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黑车司机身上。“事故责任认定是基础。赔偿数额,你们自行协商,法律不干涉。但是,”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刚才谁说车漆是原厂,补漆要二十万?嗯?”
黑车司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开始躲闪:“我……我那是气话……”
“气话?”高华民掏出自己的警务通,调出系统,“你这车,去年出过险吧?前保险杠喷漆记录,修理厂报价单,要不要我调出来给你看看?看看原厂漆补这么点地方,到底值不值二十万?”
黑车司机的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额头冒出冷汗,支吾着说不出话。
“敲诈勒索,数额较大,是犯罪。”高华民收起警务通,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黑车司机心上,“王总这钱,你要真敢拿,后面的事,你自己掂量。”
黑车司机腿一软,差点瘫下去,冷汗涔涔:“不敢……不敢了警官……我……我不要了!不要了!就……就按责任认定走保险!走保险!”他彻底怂了,再也不敢看那张支票。
王总在一旁看着,脸上闪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他一把抢回那张支票,揉成一团塞回口袋,对着高华民吼道:“可以了吧?!放车!立刻!”
高华民没理他,对陈恄点点头:“开事故责任认定书,双方签字。扣车单改放车单。让他们尽快联系保险公司定损理赔。”他转向王总和小张,“白车实际驾驶人身份存疑,小张,”他盯着那个抖得像筛糠的年轻人,“跟我们回队里一趟,做个详细笔录。”
小张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王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高华民:“你……你故意刁难!”
“依法办事。”高华民丢下四个字,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摩托。每走一步,左腿膝盖都传来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寒意,像有无数冰针在里面搅动。刚才长时间的站立和处理纠纷,让旧伤彻底发作。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咬着牙关才没让脚步显得太踉跄。
警用摩托载着失魂落魄的小张,突突地驶离这个混乱的路口。王总那辆白车被助手开走了,留下一地鸡毛和黑车司机在路边懊恼地打电话报保险。路口终于恢复了相对通畅,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场闹剧的硝烟味。
回到队里,天已经擦黑。毛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门缝里飘出浓重的烟味。高华民把小张交给值班的同事做笔录,自己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慢慢挪回自己座位。他没开灯,在昏暗里摸索着拉开抽屉,拿出那管镇痛膏药。管子已经彻底空了,他用力捏了捏,只挤出最后一点褐色的药渣。
他撩起裤腿,膝盖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肿大,皮肤紧绷发亮。他把那点冰凉的药渣胡乱抹在膝盖上,火辣辣的感觉微乎其微,根本压不住骨头缝里那蚀骨的阴寒和钝痛。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缓解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在洗得发白的警服领口上。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明叼着烟走出来,脸色同样疲惫。他看到黑暗中高华民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闻到那熟悉的浓烈药味。
“老高?腿又不行了?”毛明走过来,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到高华民膝盖上那点可怜的药渣,眉头拧紧了,“药没了?我那儿好像还有半管,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毛局。”高华民睁开眼,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顶不了什么事。”
毛明脚步顿住,看着高华民在昏暗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还有那条僵直不敢动的腿。他想起下午接到的关于那个路口事故的汇报,还有更早时候施工队打来的抱怨电话,以及林栋那边催促进度的压力。他心里那团乱麻,似乎又缠紧了几分。
他烦躁地掐灭了烟头,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灭。“妈的……这都什么事儿……”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那混乱的路口,骂那难缠的当事人,骂那永远填不满的资金窟窿,还是骂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局面。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卯林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沉沉的夜色里显得渺小而脆弱。远处施工路段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机械臂模糊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像一头不知疲倦的怪兽。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和工地的尘土味灌进来,吹散了办公室里的烟雾,却吹不散那股沉甸甸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混杂着药味的压抑。
毛明望着那片被挖得千疮百孔、又被夜色暂时掩埋的土地,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烟雾在他眼前散开,融入窗外沉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