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的夜，沉得跟泼了墨似的。毛明办公室里那点昏黄的灯光，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着桌上摊开的几张纸——一份是林栋那边催命符似的施工进度周报，另一份是下午那场十字路口闹剧的简要记录。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像一丛烧焦的荆棘。
高华民没在办公室。他那条腿，在路口硬撑了几个钟头，又灌了满裤腿的湿冷泥浆，回队里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走路都拖着。毛明把自己那半管镇痛膏扔给他，看他胡乱抹了，就催他赶紧回去躺着。空荡荡的值班室，只剩下毛明自己，还有窗外永不停歇的、从工地那边隐约飘来的机械低吼。
毛明捏着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抓起电话，手指悬在按键上半天，最终还是没拨给林栋。催？拿什么催？钱不到位，施工队那帮孙子连锥桶都懒得摆正。他烦躁地把电话撂下，目光落在进度周报上那个刺眼的“滞后”红戳上。
第二天，天刚透点亮，高华民就来了。步子比昨天更沉，左腿几乎不怎么打弯，每一步都像是从泥地里拔出来。陈恄已经在院子里发动摩托，发动机咳得撕心裂肺。
“老高，行不行？”陈恄皱着眉，看着高华民僵硬的姿势。
“死不了。”高华民声音有点哑，跨上后座的动作明显迟缓吃力。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蜷着，不敢吃劲。
刚出镇子，拐上那条被反复开膛破肚的西头路，景象比昨天更糟。一场夜雨，把临时压出来的土路彻底泡成了烂泥潭，黑黄粘稠的泥浆翻涌着，深的地方能没了半个车轮。几辆早起的运菜小货车陷在泥里，车轮徒劳地空转，卷起大片的泥浆，司机跳着脚骂娘。穿着胶鞋的工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沟里填土，动作有气无力。那堆巨大的黑色水管，还堆在路边，被雨水冲刷得乌黑发亮。
更扎眼的是路中间。不知哪个倒霉蛋夜里开车，一头栽进了一个没任何警示的大坑里。坑是前些天施工车辆反复碾压加上雨水泡塌的，边缘支棱着断裂的水泥块，像野兽的獠牙。坑里积着浑浊的泥水，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歪在里面，前轮悬空，车头顶着坑壁，保险杠耷拉着，车身糊满了泥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佝偻着腰，试图把几个从车里滚出来的、沾满泥水的纸箱拖到路边干燥点的地方。纸箱破了，里面是些蔫了吧唧的青菜，烂叶子混在泥水里。
高华民和陈恄的摩托在泥潭边缘停下，车轮差点陷进去。
“操！这坑！”陈恄骂了一句，跳下车，靴子立刻陷进烂泥里。
高华民动作更慢，几乎是拖着那条腿挪下来。他走到坑边，看着那辆狼狈的小面包和徒劳挣扎的老人，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他抬眼扫视工地，几个工人慢吞吞地干着活，工头刘胖子不见踪影。昨天勒令他们摆放的锥桶，有几个歪倒在泥水里，剩下的也稀稀拉拉，根本围不住那个危险的塌陷区。
“人呢？刘工头呢？！”陈恄的火气蹭就上来了，冲着工棚那边吼。
一个工人抬起头，指了指远处：“刘头……去镇上买材料了……”
“买他娘的材料！”陈恄气得一脚踹翻了一个倒在泥里的锥桶，“坑！这坑！警示呢？！昨天怎么说的？！”
工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高华民没理会陈恄的咆哮。他目光死死盯着路边那堆高高的土方。那是挖沟槽时堆起来的，紧挨着路基，像一道松软的危墙。雨水把土方泡得湿透饱和，边缘已经开始往下淌泥浆，形成一道浑浊的小溪，流进路面的积水中。土方顶上，几块松动的大石头摇摇欲坠。他心头猛地一沉。
“陈恄！”高华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别管坑了！看那堆土！”他指着那堆湿淋淋的土方，“快！让所有人！下面的人！全撤出来！离路基远点！快！”
陈恄一愣，顺着高华民的手指看去，脸色也变了。他立刻扯开嗓子，对着沟槽里填土的工人和那个还在拖纸箱的老头狂吼：“出来！都出来！土方要塌了！快跑！跑啊！”
沟槽里的工人被吼懵了，茫然地抬头。那老头也停下手，直起腰，茫然地看着这边。
就在这时，高华民一直盯着的那堆土方顶部，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裹挟着一大坨湿透的泥土，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紧接着，就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整片土方的边缘开始像融化的蜡烛一样，大块大块地向下垮塌！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石块、断枝，形成一股粘稠的泥石流，轰隆隆地顺着路基斜坡冲了下来，目标直指沟槽和路面上的人！
“跑啊——！”陈恄目眦欲裂，嗓子都喊劈了。
沟槽里的工人这才反应过来，魂飞魄散地往沟外爬。那老头也吓傻了，扔下纸箱想跑，却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水里。
高华民离得最近。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往前冲了两步，那条伤腿像灌了铅，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住老头沾满泥浆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地往路基外相对安全的空地拖拽！
“轰隆——！”
泥石流冲了下来！浑浊的泥浆和石块砸在老头刚才摔倒的地方，瞬间淹没了那几个装着烂菜的纸箱。几块稍大的石头滚落，擦着高华民拖拽老人的后脚跟，砸进泥水里，溅起大片的泥点。
老头被高华民连拖带拽地拉离了危险区域，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泥石流持续了几秒钟才停止。那堆土方塌掉了小半边，在路基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糊满泥浆的伤口。沟槽被泥浆填埋了一截。万幸，除了被泥浆冲走的工具和那点烂菜，没人被埋进去。
所有人都吓傻了，工人们惊魂未定地站在安全地带，看着那片狼藉。
陈恄冲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高华民：“老高！你怎么样？！”
高华民脸色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刚才那一下猛冲和拖拽，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左腿膝盖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感觉不再是冰针，而是像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再用力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层的衣服，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陈恄撑着才没倒下。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急促的喘息和额角暴起的青筋出卖了他。他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塌方的土方，又缓缓移向惊魂未定的工人，最后落在那个瘫软在地、浑身泥污的老头身上。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后怕和腿上的剧痛，在他胸膛里猛烈地燃烧。
“打电话！”高华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滔天的怒意，“叫刘胖子！立刻！滚回来！”他指向那片塌方和那个依旧敞着口、吞噬了面包车的深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告诉他！工程！立刻！给我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