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民那句“工程！立刻！给我停！！”带着嘶哑的剧痛和滔天的怒意，砸在雨后初晴却一片狼藉的工地上，像块烧红的烙铁。没人敢吱声。几个工人缩着脖子，看着塌了半边的土方和糊满泥浆的路基，又看看高华民那张煞白却杀气腾腾的脸，还有旁边同样黑着脸、拳头捏得嘎嘣响的陈恄。那个差点被泥石流吞没的老头，还瘫坐在泥水里，裤腿湿透，沾满了黑黄的泥浆，眼神空洞，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陈恄掏出对讲机，嗓子因为刚才的嘶吼有点劈，但每个字都像砸夯：“指挥中心！西头施工段发生土方滑坡！无人员伤亡！立刻通知施工方负责人刘国富！让他立刻、马上滚到现场！重复！立刻滚过来！工程暂停！所有人员撤出危险区域！通知应急管理局！快点！”

放下对讲机，陈恄冲到那堆塌方的土方前，掏出手机，对着那狰狞的泥石流痕迹、松垮的顶部、滚落的石块和淹没了小半截沟槽的泥浆，咔嚓咔嚓一通猛拍。镜头扫过路边那堆依旧岿然不动、像个巨大黑色墓碑的管材，扫过那几个歪倒在泥水里的锥桶，最后定格在那个敞着大口、吞噬了面包车的深坑上。

高华民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腿，一步一挪地走到那辆歪在坑里的面包车旁。车头抵着坑壁，前轮悬空，整个车身糊满了泥浆，像个被丢弃的泥塑。车尾门开着，几个烂纸箱泡在泥水里，蔫掉的青菜叶子漂在上面。他试着拉了一下变形的驾驶门，纹丝不动。膝盖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火烧火燎，让他眼前又是一黑，身体晃了晃，赶紧用手撑住湿滑冰冷的车门才没倒下。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泥水，滴进脖领里。

“老高！”陈恄拍完照，赶紧跑过来扶住他，触手只觉得高华民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硬邦邦的，还在微微颤抖。“你坐下！别硬撑了！”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干净点的地方，满眼都是泥泞。

高华民摆摆手，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死不了。看着人，都离远点！等刘胖子！”

时间像被粘稠的泥浆拖住了。阳光晒干了路面表层的稀泥，腾起一股土腥和腐败植物混合的怪味。警笛声由远及近，应急管理局的车和拖车几乎同时到了。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迅速在塌方土方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拿着仪器测量评估。拖车司机看着坑里的面包车直嘬牙花子，指挥着工人挂钢缆。

刘国富那辆沾满泥点的皮卡终于像头受惊的野猪，吭哧吭哧冲了过来，一个急刹，差点滑进旁边的沟里。车门砰地打开，刘胖子几乎是滚下来的，满头大汗，脸色煞白，裤腿上还沾着菜市场的烂菜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塌方的土方，看到了坑里的面包车，看到了拉起的警戒线，最后看到了被陈恄扶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钉在他身上的高华民。

“高……高警官！陈警官！这……这怎么回事？”刘胖子声音都在抖，腿肚子发软。

“怎么回事？”陈恄一步跨到他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他妈瞎啊？！土方怎么堆的？警示牌呢？锥桶呢？昨天勒令你挪的管子呢？！当老子放屁？！要不是老高反应快，今天就得抬人回去了！”他指着那个还在泥水里哆嗦的老头，“看见没？差点交代在这儿！”

刘胖子顺着陈恄的手指看到那老头，脸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我……我马上去镇上买警示牌和加固材料了……谁知道这雨……”

“不知道？”高华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狠狠砸在刘胖子心上，“不知道土方堆太高会塌？不知道雨水泡了更危险？不知道路上有坑要警示？刘国富，”他往前一步，拖着那条废腿，动作僵硬却带着一股骇人的压迫感，“你这脑袋里装的是不是都是水泥？拿人命当儿戏？！”

刘胖子被高华民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皮卡车上，冷汗哗哗往下淌：“高警官！我错了！真错了！我马上整改！马上！加固！立牌子！管子今天就挪！保证……”

“晚了！”高华民猛地打断他，掏出警务通，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动作异常利落，“土方滑坡，威胁公共安全！施工安全措施严重缺失！屡教不改！依据《安全生产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现在对你单位下达责令停工整改通知书！工程立即全面停止！所有人员设备撤出！什么时候整改彻底，验收合格，什么时候复工！”他把警务通屏幕怼到刘胖子眼前，上面是刚刚录入的、鲜红的电子停工令。

刘胖子如遭雷击，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那“停工”两个字，感觉天旋地转：“停工？！不行啊高警官！工期这么紧！林主任那边催命一样！停工损失太大了！我……”

“损失？”高华民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跟人命比，你那点损失算个屁！签收！立刻执行！否则，”他指了指旁边应急管理局的人，“后果自负！”

刘胖子看着高华民那张毫无商量余地的脸，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的陈恄和应急管理局的人，彻底瘫软了，像一坨被抽了骨头的肥肉，靠着皮卡车滑坐到泥地上，失魂落魄地在警务通上按下了确认签收的指纹。

拖车终于把面包车从泥坑里拽了出来，车身像裹了层厚厚的泥甲，狼狈不堪。老头被扶到路边干燥的地方，裹上了应急管理局给的毯子，眼神依旧呆滞。警戒线外，看热闹的人和被堵的司机议论纷纷。

高华民看着刘胖子被手下架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向工棚，看着应急管理局的人开始详细勘察，看着那堆巨大的黑色管材像一座耻辱碑杵在路边。他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膝盖处那股被强行压制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排山倒海般反扑上来！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鸣一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老高！”陈恄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僵硬。高华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陈恄的吼声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在空旷狼藉的工地上炸开。

……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卯林市人民医院骨科的诊室里，光线惨白。老主任医师戴着老花镜，皱着眉，手指用力按着高华民肿胀发亮、颜色发暗的左膝。高华民靠在冰冷的检查床上，额角的冷汗还没干透，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

“嘶……”当医生的手指按到某个点时，高华民终于忍不住吸了口冷气，身体猛地一颤。

“疼？”老医生抬眼看他，眼神锐利，“这里呢？”他又换了个点用力一按。

高华民闷哼一声，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双手死死抓住检查床的边缘，指节攥得发白。

老医生收回手，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老高啊老高，你这腿……真不想要了？”他拿起刚拍的X光片和核磁片子，对着灯看着，“陈旧性创伤性关节炎，软骨磨损严重，这次急性发作，韧带也有拉伤，还有积液……骨头缝里都是寒气，这天气，这折腾……”他摇摇头，语气沉重，“再这么下去，就不是瘸的问题了，搞不好真得换零件！必须住院！消炎，理疗，制动！最少两周！这条腿，不能再受力了！”

高华民慢慢松开抓着床沿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他看着老医生严肃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不争气的腿，肿胀疼痛，像根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木头。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嘶哑干涩：“毛局那边……”

“毛明那边我去说！”老医生斩钉截铁，“工作重要还是腿重要？命重要还是路重要？这次听我的！没商量！”

诊室的门被推开，毛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警服扣子都扣歪了一颗，脸上还带着工地的泥灰和压不住的怒火。他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高华民，又看向老医生：“老周，怎么样？”

老周医生直接把片子和诊断报告塞到毛明手里：“你自己看！再让他这么折腾，这腿就废了！必须住院！立刻！”

毛明看着片子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影像和诊断结论，眉头拧成了死疙瘩，脸色黑得像锅底。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里面的笔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妈的！操他妈的！”毛明破口大骂，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唾沫星子横飞，“林栋！刘国富！还有那帮王八蛋！催！催！催他妈的命！路没修好，人差点搭进去！老高这条腿要是真废了，老子……”他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他喘了几口粗气，猛地转向高华民，眼神复杂，有怒火，有后怕，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听见没？老周的话就是命令！住院！给我老老实实躺着！队里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那帮孙子……”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我去收拾！”

毛明掏出手机，动作粗暴地翻找号码，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把屏幕戳破。他走到诊室窗边，电话一接通，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吼声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林栋！我毛明！西头工地停工了！对！我让停的！不停等着出人命吗？！土方塌了！差点埋了人！老高的腿也废在你们这破工程上了！……少跟我扯进度！安全！安全是底线！狗屁底线！你们那图纸上写清楚土方怎么堆了吗？写清楚安全防护标准了吗？！钱不到位，下面的人就拿命糊弄！……我不管！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的规划设计院专家给我派下来！重新勘测！重新评估！安全措施不到位，整改不彻底，谁敢复工，我第一个抓谁！……你少拿帽子压我！我毛明穿这身警服，保的就是老百姓的平安路！不是你们那帮官老爷的升官路！就这样！” 他狠狠按下挂断键，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毛明花白鬓角上滚落的汗珠和眼中未熄的怒火。诊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高华民压抑着的、因为腿痛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高华民靠在冰冷的检查床上，那条伤腿被护士小心地垫高了，肿胀处传来的阵阵灼痛和深埋骨髓的寒气交织在一起。他看着毛明愤怒却挺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那片刺眼的青紫和肿胀。窗外，卯林镇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施工路段方向传来的、暂时沉寂下来的空旷回响。那声音里，仿佛还混杂着王有田在沟底的呻吟，十字路口刺耳的争吵，泥石流轰隆的塌方声，以及无数车轮碾过坑洼路面的颠簸与抱怨。

他闭上眼睛，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里，似乎又闻到了那管廉价镇痛膏浓烈苦涩的味道。那条路，修得千疮百孔，走得步履维艰。腿上的剧痛，像一条冰冷的锁链，把他暂时钉在了这里。而外面那条路，以及路上所有的愤怒、委屈、算计和挣扎，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