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
“先王啊!”
那哭声,如同失去幼崽的孤狼,对月长嗥,充满了被抛弃的委屈,饱含着锥心刺骨的悲痛。
泪水,浑浊滚烫的泪水,冲垮了脸上厚厚的血污泥垢,在那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奔流。
他再也支撑不住那残破的身躯,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猛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城堞上。
“晋王,是晋王!”
“我们守住了,我们没死!”
“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麻木被狂喜取代,绝望被希望点燃。
城头上,那些原本麻木如同活尸的守军,被这巨大的悲恸和狂喜所席卷。
他们互相搀扶着,捶打着残破的垛口,朝着城下的方向,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欢呼和嚎啕。
“先王,薨了。”
“嗣王,嗣王来了!”
“我们,我们守住了!”
“先王……您看到了吗!”
“呜呜呜……”
先是低低的啜泣,随即汇成一片压抑的呜咽,最终演变成山崩海啸般的嚎啕大哭。
数百名形销骨立的守军,互相搀扶着,捶打着城墙,朝着晋阳的方向,朝着城下那身白色的身影,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哭喊着。
一年多的坚守,一年多的饥饿,一年多的绝望,一年多在死亡边缘的挣扎…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许多人笑着笑着就哭倒在地,哭着哭着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嘶喊。
“开城,快开城——!”
“迎嗣王殿下——!”
李嗣昭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血泪泥污混作一团,朝着门楼方向发出凄厉的嘶喊,声音已完全嘶哑变形。
“嘎吱,嘎吱…嘎吱…”
潞州城那扇已被血污浸透成暗红色的沉重城门,向内开启了。
一股混杂着高度腐败尸体、粪便、脓血和彻底绝望后骤然释放的复杂气息,从洞开的门缝内汹涌而出。
李存勖被这股恶臭冲得一个趔趄,胃里再次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目光死死盯着那缓缓扩大的门缝。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甬道。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了门洞的拱顶。
这些尸体显然死去多时,高度腐烂膨胀,暗绿色的肉山,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蛆虫和嗡嗡作响的苍蝇。
这些尸体就是最后的“门栓”,堵死了城门,也隔绝了最后的生机。
周德威一直沉默地立于李存勖马侧,当李嗣昭的箭矢指向他时,他未曾后退半步。
当李存勖向城头喊出先王的遗言,“岂德威不忘旧怨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复杂。
此刻,看着那扇艰难开启的城门,看着城头上恸哭失声的李嗣昭,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悲哭,老将的眼眶变得通红。
他猛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李存勖马前,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沾满血污的双手抱拳,头颅深深低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王爷,末将…末将…”周德威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再也说不下去。
先王临终的托付,李存勖转述时的信任,此刻城头李嗣昭那血泪纵横的脸,重重压在他的心头。
他明白了,夹寨之战,他为何会如此奋不顾身,那不仅是军令,更是对先王重托的交代,是对这份信任的偿还,对旧怨的释然。
“周将军,起来吧。去见见…嗣昭将军。”
周德威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大步朝着那扇正在艰难扩大的城门走去。
走向那个曾经与他势同水火,如今却同穿素缟共为先王举哀的袍泽。
李嗣昭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走了出来。
他踏出了城门。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身上。
他那枯槁的身形,那身沾满脓血污垢的残破铁甲,那张布满血污却泪流满面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如此震撼。
当他看到迎面走来的,同样一身征尘血污的周德威时,那枯槁的脸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两人的目光,穿越硝烟、血污和一年多的生死隔阂,在泪水中短暂交汇。
他猛地挣开亲兵的搀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周德威的方向,踉跄地扑了过去。
周德威也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
在城门洞那片被死亡和绝望浸透的阴影边缘,两个被战争摧残得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狠狠地拥抱在了一起。
沉重的铁甲撞击,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声响。
没有言语,只有肩膀剧烈的耸动,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所有的旧怨,所有的隔阂,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城下的血泪,被那身白色的丧服,被先王临终的嘱托,彻底冲刷,弥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冲上李存勖的鼻梁。
他想起了片场里扮演李嗣昭的演员,那是一个高大健壮、嗓门洪亮的汉子。
而眼前这座城,这些如同活尸般的守军,在城头“宴饮斩使”的李嗣昭和他麾下的将士,在“剧本”里被一笔带过。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坚守的潞州城,是怎样的地狱!
就在这时,主城楼方向,那面残破的“昭”字大旗下,出现了一点异动。
在周德威的搀扶下,李嗣昭艰难地挪到李存勖的马前。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李嗣昭那枯槁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城门前浸透了血污的泥泞之中。
他将额头狠狠磕向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殿——下——”
一声混合着无尽委屈、无尽忠诚、无尽悲怆,最终得救的巨大哭嚎,狠狠撞向李存勖的灵魂深处。
“赖卿坚守——”
“社稷不倾——”
泪水模糊了李存勖的视线,喉咙哽咽着,那句在片场排练过无数遍、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此刻脱口而出。
他嘶吼着冲上前去。
忘记了脚下的污秽,忘记了刺鼻的恶臭,忘记了君王的威仪。
他只想冲过去。
扶起那个用血肉和意志,为他,为晋国,守住最后尊严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