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不长,却仿佛走了几个世纪。
当李存勖终于穿过恐怖的尸山,踏入潞州城内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这不再是城池,街道两旁,房屋十室九空,大多只剩焦黑的断壁残垣。
更多的尸体,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里,倚靠在残墙边,堆叠在早已废弃的街垒上。
一些尚能移动的幸存者,活尸一般,在污泥和尸骸间缓慢地麻木地挪动着。
几个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蜷缩在角落,用呆滞的眼神望着这群盔甲鲜亮的“外人”。
断墙下,聚集着大约两百名士兵。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他们围坐的中间,一个用几块破砖头垒起的简易“炉灶”上,架着一口糊满黑灰的破铁锅。
锅里冒着可疑气泡的汤水,散发出一种焦糊的怪异气味。
锅边散落着一些被啃噬得异常干净的骨头碎片,形状奇特,绝非寻常牲畜所有。
李存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骨头上,一个可怕的念头,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人相食!
剧本里那冰冷的三个字,此刻化作眼前这口翻滚的破锅,还有那些诡异的碎骨。
似乎是感受到了李存勖那震惊到极致的目光,一个蜷缩在锅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裹的瘦弱妇人,猛地抬起了头。
“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妇人将怀里的破布包裹死死抱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是耗子,是抓到的耗子。还有,还有树皮,草根,真的,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意义的呜咽。
李存勖的目光,移向那被她抱得死紧的破布包裹。
包裹很小,形状隐约像是一个蜷缩的婴儿?
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将他淹没。他不敢想,也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声,从人群深处传来。
“将军,将军不行了!水,快拿水!”
李存勖猛地惊醒,他拨开挡在前面的士兵,踉跄着冲了过去。
在一堆相对干燥的草垫上,李嗣弼静静地躺着。这是李存勖堂叔的儿子,也是李嗣昭最得力的潞州守将。
他那张枯槁如骷髅的脸上,此刻一片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喘息。
一个同样枯槁的老医者,正颤抖着用一块沾着污水的破布,试图擦拭李嗣弼额头的冷汗,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水,干净的,干净的…”老医者喃喃着,声音微弱。
“水,快拿干净的水来!”李存勖的声音嘶哑而急切。
亲卫立刻解下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
老医者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相对清澈的水,沾湿了稍微干净点的布角,轻轻润湿李嗣弼干裂的嘴唇。
也许是清水的滋润,也许是感知到了李存勖的气息,李嗣弼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艰难地睁开了。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似乎用了很久很久,才将目光汇聚到李存勖那张写满悲痛和焦急的脸上。
“殿…下…”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末将,末将无能,让您…见笑了…”
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周围那些同活尸般的部下,扫过那口还在冒着怪异热气的破锅。
最终停留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妇人抱着的破布包裹,浑浊的眼中涌起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的羞愧。
“不,是孤来迟了,是孤对不住你们!”李存勖单膝跪地,紧紧握住李嗣弼那只枯柴般冷的手。
“嗣弼,你守住了,你守住了潞州。你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他的声音哽咽着,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滴落在李嗣弼冰冷的甲片上。
李嗣弼那双涣散无神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微弱的光亮。
他看着李存勖,嘴唇再次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之中。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干涸的眼角悄然滑落,混入脸上的污垢之中。
那只被李存勖紧紧握住的手,逐渐冰冷,僵硬。
“将军——!”
“弼帅——!”
那些形销骨立的士兵,被抽走了最后的精神支柱,扑倒在李嗣弼冰冷的遗体旁,用枯瘦的拳头捶打着地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
“传令!”
李存勖缓缓松开那只冰冷的手,慢慢站起身。
“一、周德威、李存璋!”
“末将在!”
两位浑身浴血的将领立刻上前,单膝跪地。
“即刻调集所有能动之兵,首要之务——清运城中城外所有尸骸。集中焚烧,深埋,泼洒石灰。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让瘟疫爆发。违令者,斩!”
“二、张承业!”
李存勖的目光投向匆匆赶来的内务总管。
“老奴在!”
“立即开晋阳随军所有粮仓,设立粥棚。先救妇孺老弱,再及伤兵。所有医官、药材,优先救治潞州军民。”
“城中所有幸存者,造册登记。凡有伤病,全力救治,有敢克扣一粒粮、怠慢一人者,杀无赦!”
“三、李嗣源!”
“末将在!”
李嗣源魁梧的身影从后面走出,身上同样血迹斑斑,但眼神依旧沉静。
“由你主持,清点夹寨所有缴获。粮秣、军械、辎重,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尤其粮草,优先补充潞州所需。”
“同时,收拢梁军降卒,严加看管。甄别军官,登记造册,听候发落。敢有哄抢、私藏战利者,军法从事!”
“四、”
李存勖的目光,最后落回李存璋身上,声音低沉而沉重。
“寻上好棺木,收敛李嗣弼将军遗体,以…国公之礼…暂厝。待潞州稍定,本王,亲自扶灵,送将军…魂归晋阳!”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迅速下达。
士兵们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开始清理那堆积如山的腐尸,浓烟伴随着焚烧尸体的焦臭再次升起。
粥棚迅速搭建起来,稀薄的米汤香气第一次压过了尸臭,吸引了无数如同幽灵般飘来的幸存者。
医官们穿梭在伤病之中,简陋的营地里开始响起痛苦的呻吟和微弱的希望。
李存勖独自一人,缓缓走到一处稍高的断壁残垣上。
胜利的果实?
堆积如山的粮草,堆积如山的军械,堆积如山的尸骸。
胜利的代价?
一座化为废墟的城池,一群被彻底摧毁的军民,一个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守住了忠诚的英雄。
这乱世的王座,每一寸,都浸透了这样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