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周艳景就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惊醒了。她眯着眼看向床头的闹钟，确认自己不是睡过了头——在极昼的朗伊尔城，时间感变得异常模糊。窗外，几只北极鸥在雪地上跳跃，它们的叫声穿透了双层玻璃。
“这鬼地方连窗帘都是摆设。”施永报的声音从走廊传来，他正和来津泽讨论着今天的装备问题，“我带了五个备用电池，希望够用。零下三十度，电量掉得比我的前女友还快。”
周艳景套上三层羊毛袜，又裹上了昨晚在酒店商店咬牙买下的驯鹿皮靴。那价格让她现在想起来还肉疼，但奥拉夫保证说这是唯一能在北极冰面上保持脚趾完整的 footwear。
酒店餐厅里，来津泽正对着手机练习发音：“‘Qujanaq’是谢谢，‘immaqa’是可能...天啊，这些喉音简直要杀了我。”他抬头看见周艳景，立刻切换回中文，“早啊，尝尝这个‘北极早餐特供’——腌鲱鱼配黑面包，还有传说中的鲸脂咖啡。”
周艳景盯着那杯漂浮着白色油脂的黑色液体，做了个鬼脸：“我还是先来点普通咖啡吧。施永报呢？”
“在外面测试他的‘极地摄影生存套装’。”来津泽指了指窗外。透过结霜的玻璃，他们看到施永报正跪在雪地里，给三脚架裹上某种银色保温材料，活像在给机器人做截肢手术。
奥拉夫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堂，今天他换了一件更厚的北极熊皮大衣——“家族传下来的，现在捕杀北极熊违法了”，他解释道。他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背着老式步枪。
“这是我侄子马格纳斯，今天的保镖兼向导。”奥拉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英语不太好，但能分辨北极熊脚印和人类脚印的区别——这在野外很有用。”
港口停着几艘红白相间的极地探险船，船身上结着厚厚的冰壳。他们登上的那艘名叫“海女神号”，甲板上堆满了渔网和浮标，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
“别被外表骗了，”奥拉夫看到周艳景皱眉，笑着说，“这老姑娘已经环斯瓦尔巴群岛两百多次了，连最凶猛的冰风暴都挺过来了。”
发动机轰鸣着启动，船身震动起来，缓缓驶离港口。周艳景站在船头，看着朗伊尔城彩色的房屋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白色的海岸线中。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海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冰川。
“看那边！”施永报突然大喊，相机已经对准了海面。一只圆脑袋的海豹从冰洞中探出头，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船只，然后又迅速潜入水中。
马格纳斯说了几句挪威语，奥拉夫翻译道：“他说海豹出现的地方通常也有北极熊，因为——”
“因为熊吃海豹。”来津泽接话，眼睛盯着远处的浮冰，“食物链基础知识我还是懂的。”
船行约两小时后，奥拉夫示意减速。前方冰面上有几个红色的小点，随着距离拉近，周艳景认出那是几个穿着传统服装的因纽特猎人。
“那是西蒙一家，”奥拉夫解释道，“他们获得了今年的捕鲸配额，今早刚捕到一头小须鲸。我提前联系过，他们同意让你们观摩处理过程。”
船靠在一块巨大的浮冰旁，猎人们用木板搭了简易的桥梁。周艳景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坚实的陆地，而是漂浮在千米深海上的冰块。施永报则脸色发白，死死抓住船舷：“我可能有点...冰上恐惧症。”
“想想你的保险费受益人，”来津泽拽着他的胳膊，“要么跟我走，要么留在船上拍不到独家照片。”
最终对职业的执着战胜了恐惧，施永报颤抖着双腿踏上了冰面。
西蒙是个五十多岁的壮硕男子，脸上布满风吹日晒的皱纹。他用简单的英语问候，然后指向冰面中央那头巨大的黑色生物。周艳景倒吸一口冷气——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一头鲸鱼，即使是已经死去的。这头小须鲸长约八米，深灰色的皮肤上还带着水珠，眼睛半闭着，像是在沉睡。
“我们凌晨四点发现的它，”西蒙的儿子用生硬的英语解释，“用了改良的鱼叉，尽量减少痛苦。”他展示了鱼叉尖端的麻醉装置，“现代科技让捕猎更人道。”
猎人们开始用特制的长刀处理鲸鱼。周艳景强迫自己靠近观察，尽管血腥味让她胃部翻腾。西蒙的手法娴熟得惊人，每一刀都精准地沿着肌肉纹理走，几乎没有浪费任何部分。
“这部分是mattak——鲸皮和脂肪，”西蒙切下一块黑白相间的条状物，递给周艳景，“传统吃法，试试？”
周艳景接过那块还带着体温的鲸脂，犹豫了一下。作为美食记者，她尝过无数奇特食材，但生鲸脂还是第一次。她闭上眼睛咬了一小口——质地像橡胶，味道却出人意料地温和，带着海洋的咸鲜和坚果般的油脂香。
“比想象中...容易接受，”她诚实地说，“有点像非常浓郁的椰子肉。”
西蒙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分割鲸鱼。内脏被小心取出放在特制的容器里，肉块按部位分类堆放。周艳景注意到连血液都被收集起来，装进塑料桶中。
“什么都不浪费，”西蒙解释道，“血液可以做汤，内脏富含维生素，骨头雕刻工具，脂肪可以吃也可以做燃料。”他指了指远处正在融化的冰川，“我们的祖先知道如何与自然相处，不像那些坐着飞机来告诉我们‘保护环境’的人。”
施永报找到了最佳拍摄角度，尽管手指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他换上了长焦镜头，捕捉猎人脸上专注的表情和刀锋反射的寒光。来津泽则尝试与西蒙的女儿交流，那女孩约莫二十岁，是当地少数还会传统皮革缝纫技术的年轻人之一。
“她说现在年轻人更愿意去挪威本土找工作，”来津泽回来后告诉周艳景，“捕鲸技术正在失传。政府给的配额越来越少，利润大不如前。”
中午时分，猎人们在冰上生起了小火堆，用鲸鱼最嫩的部位做了简易烧烤。西蒙的妻子从背包里拿出风干的云莓和硬面包，还有一瓶自酿的烈酒。他们邀请考察队一起用餐，在这片漂浮的冰原上举行了一场即兴的野餐。
“在我们文化中，分享食物是最高的尊重，”西蒙举起酒杯，“愿这头鲸鱼的灵魂指引我们找到更多食物。”
周艳景学着他们的样子，将一点酒洒在冰面上，然后才喝下剩余的部分。烈酒灼烧着她的喉咙，但确实驱散了体内的寒意。烤鲸鱼肉比昨天的更加鲜美多汁，带着淡淡的烟熏味。
“你们怎么看待动物保护组织对捕鲸的抗议？”周艳景终于问出了这个敏感问题。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望向远方的冰川：“我女儿在奥斯陆上大学，她加入了绿色和平组织。”这个意外的回答让周艳景愣住了，“新一代有他们的想法，但我不认为吃超市牛肉比吃我们亲手捕的鲸鱼更高尚。”
他站起身，指向正在拍照的施永报：“那台相机里的稀有金属，开采时破坏了多少环境？你们穿的羽绒服里的绒毛，是多少只鹅被活拔毛得到的？”他摇摇头，“世界很复杂，不是非黑即白。”
回程时，船上多了几包西蒙赠送的鲸肉干和一瓶云莓酱。周艳景站在船尾，看着那块浮冰渐渐远去，猎人们的身影变成了彩色的小点。她想起西蒙的话，想起那块生鲸脂的味道，想起女孩缝制皮靴时灵巧的手指。
“拍到了吗？”她问施永报。
施永报点点头，给她看相机屏幕——那是一张西蒙持刀站在鲸鱼旁的俯拍，老人的身影与巨大的海洋生物形成强烈对比，背景是无尽的冰原和蓝天。
“这张可以拿奖，”周艳景轻声说，“它讲述的远不止食物。”
回到朗伊尔城已是傍晚——如果这种永恒白昼中还存在“傍晚”的概念。三人筋疲力尽但精神亢奋，直接去了城里的酒吧。奥拉夫推荐了一种当地特产——“北极光鸡尾酒”，用云莓酒和伏特加调制，杯口点缀着可食用金粉。
“明天我们去格陵兰，”奥拉夫宣布，“已经联系好了伊卢利萨特的一个因纽特家庭，他们会展示传统的海豹捕猎和Kiviak制作。”
“Kiviak？”来津泽好奇地问。
奥拉夫露出神秘的微笑：“发酵的海鸟。具体怎么做的...明天你们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周艳景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们怎么去格陵兰？”
“坐这个。”奥拉夫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机票，上面印着一家名叫“北极航空”的公司logo——一架卡通化的北极熊驾驶着小飞机。
“放心，”看到三人惊恐的表情，奥拉夫大笑，“虽然飞机老了点，但飞行员都是前空军。而且航线很短，只有三小时。”
施永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我需要更多的酒精来接受这个信息。”
酒吧的电视正在播放国际新闻——某环保组织抗议挪威捕鲸活动的画面闪过，示威者举着“停止屠杀海洋巨人”的标语。周艳景注意到画面角落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西蒙的女儿。
“世界真小，”她喃喃自语，又点了一杯“北极光”，“或者说，北极真小。”
来津泽正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今天学到的因纽特词汇，时不时向酒保确认发音。施永报则忙着给相机电池充电，同时研究明天如何改进他的“极地摄影生存套装”。
周艳景望着窗外永不落下的太阳，思绪飘向明天的旅程。格陵兰、因纽特人、发酵海鸟...这趟极地美食之旅才刚刚开始，却已经颠覆了她对饮食文化的许多认知。她想起西蒙的话——世界很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作为记者，她的任务不是评判，而是理解和传达这种复杂性。
“敬复杂性，”她举起酒杯，对两位同伴说，“也敬那些在极端环境中依然坚守传统的人们。”
酒杯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淹没在酒吧嘈杂的人声中。窗外，一只北极狐悄悄溜过，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鲸肉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