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那股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像层冰冷的膜糊在口鼻上。高华民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左腿被固定支架和厚厚的棉垫裹得像个臃肿的茧，直挺挺地架着。膝盖深处那火烧火燎的剧痛被药力暂时压下去些，换成了绵延不绝的闷胀和酸麻，还有一股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驱不散的阴寒。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小块剥落的墙皮，眼神没什么焦距。窗外，卯林镇灰蒙蒙的轮廓在下午的天光里趴着，更远处，能看到施工路段方向竖起的吊塔铁臂，僵在半空，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门被轻轻推开，毛明侧着身子挤进来，手里拎着个印着“卯林交警”字样的旧保温桶。他脸上那层被工地风沙和怒火腌出来的黑气还没散尽，眼袋浮肿，胡子拉碴，但走路刻意放轻了脚步。
“醒了？”毛明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盖子拧开，一股热腾腾的鸡汤混着药材的苦味飘出来，“队里食堂老张炖的，说给你补补骨头。”
高华民眼珠动了动，看向毛明，没说话。喉咙干得发紧。
毛明拖过凳子坐下，凳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林栋那边，”他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压下去的火星子，“电话里吼了一通，屁用没有。今早，他秘书直接把停工整改通知书拍我桌上了。”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红头文件，盖着市里的大印。说我们‘擅自勒令重点民生工程停工，严重影响城乡一体化建设进程，造成巨大经济损失’，责令我们‘立刻撤销不当决定，全力保障施工顺利进行’。”他模仿着文件里那种拿腔拿调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
高华民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到毛明脸上，依旧沉默。只是搁在白色被单上的手，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放他娘的屁！”毛明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盖子都跳了一下，“经济损失？他林栋知道昨天那堆土塌下来埋个人得损失多少？！知道老高你这腿……”他声音陡然哽住，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重重喘了口粗气，胸膛起伏着。
病房里只剩下鸡汤热气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卯林镇本身的市井嘈杂。
“刘胖子呢？”高华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哼！”毛明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那孙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市里的文件，一大早就耀武扬威要复工！被我堵回去了！我他妈指着塌方的照片，指着应急局的初步报告，问他：‘安全措施到位了吗？土方加固方案拿出来了？警示标识配齐了？管子挪走了？’问一句，他那胖脸就白一分！最后屁都没放出来，夹着尾巴滚了！”毛明眼里闪着解气的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过……拖不了多久。林栋压下来的担子太重，那文件就是尚方宝剑。”
高华民没接话，目光又落回自己那条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腿上。被单下的膝盖，那阵闷胀的酸麻里，一丝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又悄然冒头，像阴冷的毒蛇在骨头缝里苏醒。
沉默再次蔓延。毛明烦躁地抓了抓自己花白刺硬的头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吊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指向镇子。“老高，”他背对着病床，声音低沉下去，“你这腿……老周说，得养，硬扛不行。队里……我先顶着。查车、疏导，陈恄带着人还能支应。就是……”他顿了顿，“那摊子烂路，那帮红了眼催进度的官老爷，还有刘胖子那种见风使舵的混球……没你这块硬骨头在前面顶着，我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怕什么？怕顶不住压力？怕路修得更糙？怕再出事故？
“骨头没断。”高华民突然说了一句，声音依旧嘶哑，但很清晰。他抬起眼皮，看向毛明伛偻的背影，“躺两天，消肿了就能动。”
毛明猛地转过身，眼睛瞪着：“动？老周说了！再乱动真废了！”
“废不了。”高华民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屈了一下左腿的膝盖。包裹的棉垫和支架限制了大部分动作，但仅仅是肌肉牵动骨头的细微尝试，一股尖锐的剧痛就闪电般窜上脊柱，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牙关猛地咬紧，腮帮子绷出坚硬的棱线。他硬生生把那声闷哼咽了回去，只有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泄露了痛楚。
毛明看得清清楚楚，心都跟着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骂人，看着高华民那张因忍痛而更加冷硬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坐回凳子上。“犟！你就犟吧！”
病房门又被敲响了，很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手里提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是昨天差点被泥石流埋了的那个老头。
“警……警官？”老头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怯懦。他一眼看到床上脸色苍白的高华民，浑浊的老眼里立刻涌上水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毛明认出他，赶紧起身：“老王头？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老王头挪进来，把蛇皮袋小心地放在地上，搓着粗糙开裂、还沾着泥巴的手，局促不安。“我……我来看看高警官……昨天……昨天要不是……”他哽咽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家里……家里没啥值钱的……就……就攒了点土鸡蛋……”他蹲下去，颤抖着手打开蛇皮袋，里面是几十个沾着草屑和鸡粪的鸡蛋，被他用稻草小心地隔开垫着。
高华民看着那些鸡蛋，又看看老王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后怕和感激的脸。昨天在泥水里拖拽老人时，那沉甸甸的、真实的生命重量，似乎又压在了胳膊上。他腿上那阵尖锐的刺痛，在这一刻，奇异地被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
“谢谢。”高华民开口，声音依旧干哑，但少了点冷硬。
老王头连连摆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谢啥……谢啥啊警官……是我该谢您……那坑……那土堆……吓死人了……我那破车不值钱……人没事，比啥都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昨天怎么报的保险，怎么找人把泥糊糊的车拖去镇上小修理厂，厂子说修好得花不少钱，他正发愁。
毛明听着，眉头拧得更紧。他拿出钱包，抽了几张票子要塞给老王头：“拿着！修车！别推！”
老王头像被烫到一样缩手：“不行不行！毛局长！使不得！我……”
“拿着！”毛明不由分说把钱塞进老王头粗糙的手里，语气斩钉截铁，“该赔你的！放心，那刘胖子，跑不了！修路的钱里，该赔你的一分不会少！”他这话，像是在对老王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立军令状。
老王头捏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鸡汤的香气和一股淡淡的鸡粪稻草味。
毛明坐回凳子，看着高华民。高华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几个还沾着泥点的土鸡蛋上，又缓缓移向窗外。吊塔的影子似乎移动了一点。
“那堆土，”高华民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堆法不对。图纸上，不该那样靠路基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还有管子。堆路边，占道，隐患。图纸上……没写清楚堆放点。”
毛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图纸有问题？”
高华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林栋催的图纸，规划院赶出来的。”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忍的痛楚，但声音异常清晰，“停工……不能白停。土方怎么加固？管子挪哪儿？坑怎么填？警示牌什么标准？得有个……硬杠杠。不能他们……上下嘴皮一碰……就糊弄过去。”
毛明看着高华民紧闭的眼和苍白的脸，又看看那条被支架牢牢固定、却仿佛依旧蕴藏着倔强力量的伤腿。他慢慢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拿起那个旧保温桶，倒出一碗热气腾腾、浮着油花的鸡汤。
“喝汤。”毛明把碗递到高华民面前，语气不容置疑，“硬杠杠的事，老子去掰扯！你给老子安心躺着！”
鸡汤的热气氤氲开来，暂时驱散了消毒水的冰冷。高华民睁开眼，接过碗。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窗外，天色向晚，卯林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巨大山影里的微弱星火。远处，那片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千疮百孔的工地，沉默在渐浓的暮色里，只有夜风掠过裸露土方和黑色管材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某种不甘的、等待爆发的沉闷回响。膝盖深处那阴冷的刺痛，随着呼吸，又开始了它顽固的、缓慢的啃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