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九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李寻欢的脚下——那张被靴尖踏住的宣纸边缘。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一点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幽蓝色泽，正顽强地透过布靴的缝隙，渗出鬼火般的微光。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那枚钉在墙上、尾刻狼头的冰针彻底冻结。血腥味、寒气、碎裂的瓷片，以及刚刚擦肩而过的死亡阴影，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老板娘早已吓得瘫软在门口，两名捕快紧握腰刀，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李寻欢、铁九和那枚冰针之间逡巡。

铁九缓缓直起身，魁梧的身躯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没有立刻质问那点幽蓝，眼神锐利如刀，从墙上冰针的霜花图腾，扫过尸体咽喉的冰晶断簪，再落到尸体口唇处那层诡异的白霜，最后，定格在李寻欢平静无波的脸上。

“好快的杯子。” 铁九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砾感，更蕴含着冰冷的审视，“若非李公子出手，铁某此刻，怕已是一具冰尸。”

“举手之劳。” 李寻欢的声音依旧清冷，仿佛刚才掷杯救人的并非自己。他缓缓抬起右脚，那张被踏住的宣纸暴露在灯光下。边缘处，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幽蓝色粉末，如同某种邪恶生物的鳞片，静静地粘附在粗糙的纸纤维上，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荧光。

铁九眼神一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起一点粉末，凑到油灯下仔细分辨。粉末在火焰旁似乎更加幽亮，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尸体唇边的白霜气息，隐隐呼应。

“这东西…” 铁九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还有这寒气，这冰针…绝非寻常江湖手段！李公子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来历？” 他的目光再次锁住李寻欢，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一个赶考书生，身负不凡指力，眼力、反应更是快得惊人，还能识破如此诡谲的毒物？

李寻欢的目光越过铁九，落在尸体喉咙的冰晶断簪上。“此毒，名‘寒螭涎’。”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无比，“取极北寒螭毒腺，混合数种奇寒矿物炼制。中者血液渐凝，脏腑冻结，死时口鼻覆霜，身周寒气凝冰如花。至于这冰针与断簪…” 他顿了顿，指尖在袖中那冰冷的刀柄上轻轻摩挲，“材质特殊，非金非玉，遇血生寒，破体而入后，寒气更能侵筋蚀骨，歹毒异常。能驾驭此等寒器者，江湖中，寥寥无几。”

“寒螭涎…寒器…” 铁九咀嚼着这两个词，脸色愈发难看。他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电扫向门口瑟瑟发抖的老板娘，“你说听见争吵？‘交出来’？‘图’？！”

老板娘被这目光一刺，浑身一哆嗦，语无伦次：“是…是！千真万确！就是说什么‘图’…‘交出来’！还…还说什么‘探花郎’…对！‘探花郎也别想活着进京’！就是这话！”

“探花郎？” 铁九猛地看向李寻欢，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李公子，这死者乃是今科应考的举子，隔壁住着的你，也是应考举子。老板娘听到的‘探花郎’，指的是谁？那‘图’，又是什么图？！”

矛头，瞬间再次指向李寻欢！两名捕快的手再次按紧了刀柄，空气重新绷紧。

李寻欢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那平静的深处，仿佛有冰层在无声地加厚。“在下尚未应试，何来‘探花’之称？至于‘图’…”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被血水浸染的文稿，“或许是这位仁兄的锦绣文章，被凶手觊觎，也未可知。”

“哼！” 铁九冷哼一声，显然不信这托词。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逼近李寻欢一步，“李公子，你指力惊人，见识广博，反应更是快得不像个书生。方才若非你出手，铁某确已遭毒手，此事我承情。但！” 他话锋一转，斩钉截铁，“此案疑点重重，死者身份、凶器来源、密室手法、窗外刺客、还有这‘探花郎’与‘图’…你，是现场唯一活着的目击者，也是最大嫌疑人！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恐怕要委屈李公子，随铁某回衙门一趟，暂居‘客舍’，配合调查了！”

“客舍”二字，咬得极重，显然是六扇门羁押嫌犯的暗语。

两名捕快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隐隐封住李寻欢的退路，手已按在锁链之上。老板娘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铁九，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隐藏极深的一丝忌惮。被带回六扇门？那无疑是落入一个更大的、更难以掌控的漩涡。严刑拷问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若被困住，那“夜星寒”、“无归客栈”、《山河密卷》…所有的线索都将中断。老丐的血，自己的直觉，都在告诉他，这潭水，深不见底，绝非一桩简单的杀人案。

他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冰冷的刀柄。鲨鱼皮的纹路带来一丝熟悉的慰藉。

“铁总捕头，” 李寻欢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在下若真想走，方才刺客偷袭之时，大可袖手旁观。总捕头若亡，此间混乱，正是脱身良机。何必多此一举，暴露自身，再束手就擒？”

铁九眼神闪烁，李寻欢的话直指要害。方才那惊险一幕，李寻欢确实是最没有理由救他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有理由希望他死的人。他若袖手旁观，此刻局面将彻底不同。

“那你为何出手？” 铁九沉声问，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放松。

“因为那根针，” 李寻欢的目光投向墙壁上那枚尾刻狼头的冰针，眼神锐利如刀，“它的主人，或许与太行山道上追杀一个盲眼老丐的，是同一批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那老丐临死前，用血写了三个字。”

“什么字？” 铁九的心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三个字将是关键。

“夜、星、寒。” 李寻欢一字一顿。

“夜星寒？！” 铁九脸色剧变！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魔力，瞬间抽走了他脸上的血色，连按刀的手都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身后的两名捕快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这三个字，在六扇门内部，在某些隐秘的卷宗里，代表着一个近乎传说、却又令人闻之色变的符号。神秘、强大、无孔不入，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寒刃，沾之即死！

“你…你确定？！” 铁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眼神死死盯着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铁九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猛地回头，对两名手下厉声喝道：“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出入！尸体…尸体保持原状！尤其那断簪和冰针，谁也不准碰！”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然后，他重新转向李寻欢，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疑、忌惮、后怕，还有一丝对那三个字本能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凝重：

“李…公子。‘夜星寒’之事，非同小可！此地绝非谈话之所。铁某…信你方才援手之情。但此案牵涉太深，已非铁某一人所能决断。请公子暂留客栈，铁某立刻密报上官！在指令到达之前，万望公子…莫要离开！” 他刻意加重了“莫要离开”四个字，眼神带着沉重的压力，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寻求合作的信号。他不敢再提羁押，却也绝不能让这个深不可测的书生脱离视线。

李寻欢迎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窗外风雪依旧，仿佛永无止境。袖中冰冷的刀柄传来沉实的触感。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铁九如释重负，又立刻绷紧神经。他深深看了李寻欢一眼，转身对门口的手下低吼道：“守住走廊！任何人靠近天字二号、三号房，格杀勿论！” 又瞥了一眼瘫软的老板娘，“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说罢，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冲出房间，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显然是去紧急传讯了。

两名捕快立刻执行命令，一人守住天字三号房门口，一人警惕地盯着李寻欢，示意他返回自己的房间。那眼神，依旧充满了戒备。

李寻欢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和那诡异的霜花，转身走出弥漫着血腥与寒气的天字三号房。走廊里，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回到自己的天字二号房，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紧绷的看守和冰冷的死亡气息，但窗外的风雪声却更加清晰，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

他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风雪立刻灌入，冰冷刺骨。他的目光投向客栈后院那片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深暗的角落。借着客栈门楣灯笼微弱的光晕，可以看到那片深暗区域的积雪被粗暴地翻动过，边缘散落着几块带着幽蓝色泽的冻硬雪块。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窗外。

李寻欢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划过。老丐的血字、盲眼、翰林墨渍；断腕骑士的恐惧、《山河密卷》；客栈的“无归”之名、老板娘的精明、伙计手背的抓痕和蓝粉；隔壁举子的惨死、冰晶断簪、寒螭涎毒、密室、窗外冰针、狼头图腾、老板娘听到的“探花郎”与“图”；还有铁九听到“夜星寒”三字时那瞬间失色的脸……

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又像投入滚水的油，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沸腾、重组！

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风雪。

转身，目光落在桌上那盆早已冰冷的洗脚水上。水面结了一层薄冰，映着窗外透入的惨淡天光。

李寻欢走到桌前，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劲，轻轻点在冰面中心。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冰面以指尖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裂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构成一个繁复、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图案——

一朵盛放的霜花。

与尸体周围凝结的霜花，与冰针钉入墙壁形成的霜花，一模一样！

寒意，彻骨。

这客栈的水，也有问题！

“夜星寒…” 李寻欢低语，这三个字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砭骨的锋芒。他缓缓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骨清晰的手掌。掌心向上，仿佛托着无形的千斤重担。

袖中，那冰冷的飞刀刀柄，无声地滑入手心。

刀未出，意已寒彻。

风雪怒号的无归客栈，已成冰封的杀局。而暗处执棋的手，似乎早已算定了他这个“探花郎”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