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周宁和周天予一起上三年级，一起上下学。每天早晨，周宁吃完饭背着书包经过门口的大水塘，再绕过张婶家门口，朝着村头周天予家跑去。

如果碰巧遇到张婶在门口洗衣服，她会停下来唠两句。有时候张婶的丈夫药先生也在旁边，闭着眼睛，两只手在光滑的头上转圈。周宁经常被他重复单一的动作惊讶，她难以理解一个人持之以恒的做着相同的事情只是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传言，‘经常摸头延长寿命’这是药先生以前行医听来的野术。这个‘摸头术’曾经在柔水村风靡一时，人人有空没空就往头上摸两圈，日子久了，有人发现，该生病时还是生病，并没有奇效，慢慢的大家也就忘了这事。

与张婶寒暄过后，消失在转弯的地方，她一路狂奔，一路贪婪的吸吮着晨起空中的新鲜空气，对着碧蓝的天空招手。快到天予家时，她又会停下来整理刚刚跑乱的衣服，慢慢地向前走去。不出意外的话，天予会在门口坐着吃饭，看见她来，就朝着她笑。

这天，周宁因为早上起床多磨蹭了一小会儿，吴满香便开始了螺旋式咒骂，周宁吃完了早餐洗了碗背着书包就跑出来了。上学对她来说是变相的解脱。她不怕吴满香，但是她害怕吴满香那张老脸，那张上一秒没有表情下一秒就拧在一起的脸，周宁觉得，吴满香发火的时候，像语文课上老师讲的豺狼，满口喷血。

迎着朝露，她装模作样文静又温吞地朝着学校的路走去，以确保这段一分钟不到的路程再生事端，脱离了吴满香的视线后，她又像逃离虎口欢脱的兔子，那一刻世界只剩自由，她明白自己身上已经出现了两面派的作风，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回想起来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她仿佛看见一个人，那是吴满香，她慢慢变得和吴满香一样，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剧，她觉得很诧异，孩子都会是下一个母亲吗？

周天予和刘桂梅两个人在门口坐着吃饭，周宁还在很远的地方，周天予就看见了她。他远远地喊：“阿宁，早上好。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他三口作两口扒完碗里的饭，不等嚼完就冲到屋子里找书包，此时的刘桂梅会招呼周宁，从屋子里搬出一个椅子，说：“来坐会儿，现在还早，去学校还早。”周天予家的房子建得高，门口有五节楼梯，这源于柔水村的地貌特征，地势低，常年积水，湿气重。周天予的爸爸是老板，在外做生意，他家里有钱，原先做房子的时候用沙填了地势，房子建起来自然就高。周宁看着台阶上坐着的刘桂梅，她眉眼都是弯弯的月亮的形状，和吴满香是两种完全不同模样的脸，她说：“谢谢梅姨，我在下面站着就成。”刘桂梅知道这孩子的倔劲和腼腆，说：“你吃早饭了吗？没吃上我家吃点，早上我蒸的馒头可香了。”不等周宁说话，她就冲屋里的周天予喊：“天予，出来的时候带两个馒头，你妹还没吃饭呢。”

对于刘桂梅擅作主让周天予认周宁为妹妹这件事，周宁没有异议，谁不想多一个有钱又好的哥哥，谁都想。她双手捏着书包肩带，扬起头对刘桂梅说：“那好吧。”她踩着五节楼梯坐在门口，同刘桂梅家两口人一起吃着早饭。周宁与刘桂梅一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自主地选择了这家人户作为她灰暗的童年时代无数次想跳进大水塘的一根救命稻草。刘桂梅是她见过的最美丽、最温柔、最大方的女人，她的大方和柔水村的其他人不同，热烈诚挚，她建立平等的防线，授予受惠者最大的体面。她从未跟吴满香说过一句“你们家周宁今天在我家吃了什么什么”之类的话，对她自己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甚至连话家常都不愿意提一嘴的事情，她的缄默也是保全周宁少挨一顿打的最有力的举措。对周宁来说，她感恩刘桂梅，从身体的每一处地方由衷地敬佩她，每一次从吴满香的巴掌下护住周宁的那一刻，她恨不得跪下来喊刘桂梅“妈妈”，仅存的理智没有让她张口说出任何话，假使她真的跪下来喊出了那句在脑海里闪过千百次的称呼，吴满香又会掀起一场谁都救不了自己的血雨腥风。

刘桂梅用慈爱的眼睛看着她吃馒头，她越看周宁就吃得越快，上一口还没吞下的馒头接着第二口，刘桂梅又差遣周天予去倒水，周宁接过她们的善意，全都吞进肚子里。刘桂梅和周天予露出满意的笑容，那是喂养女儿的成就感，周宁用手擦了擦嘴巴，在两人的注视下打了一声饱嗝，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谢梅姨，谢谢天予哥哥。”

两个不小的白面馒头在肚子里难消化，再加上水的加持，越涨越大，周宁坐在教室，下课也不愿意活动。她预感轻轻地摇晃会牵动一场翻天覆地的呕吐，喉咙里时不时冒上来的酸水又使她保持清醒。越数着时间，越难熬，她看着墙上的挂钟从八走到十，又从十走到十二，她站起来晃了晃动身子，胸前的积食好像滑下去了。她又活过来了，看见周天予在门口向她招手，她跑向前说：“终于放学了。一上午的课可熬死我了。”周宁无心的一句话让周天予上了心，他问：“怎么了，我看你一上午都在座位上坐着，也没出去透透气，老师老拖堂，我也没机会问问你。”周宁说：“不碍事，早上吃撑了。”她们两个人一起走出教室，走出校门。学校是隔壁两个村子的大厂房建的，一排并列的小房间当成教室，老师的办公室在最中间，便于时刻注意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动静。学校不管中饭，所有的学生一到中午放学的时间就都要走回家吃饭。周宁说：“天予，你妈妈做的馒头真好吃。”他说：“你要是觉得好吃以后天天来吃。”周宁笑着说他是笨蛋，她在路边摘了一朵喇叭花，说：“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不好吃了。”她把花别在耳朵旁边，说：“我戴着好看吗？”周天予停下来仔细地看她，说：“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然后，她们俩人就这样一蹦一跳地跑回家。临分别的时候，周天予说：“你中午少吃点，我妈今天做了鸡腿，我留给你。”周宁看着他踩着家门口的台阶，慢慢变得高大起来，她觉得人是一下子变得伟岸起来的，她说：“知道啦，天予哥哥。”

吴满香做的菜很清秀，清汤寡水绿油油的，她舍不得放油，调料也只有盐和酱油。假使是一盘青菜，那就是一盘能掐出水的青菜，在锅里打了个滚就盛起来了，吴满香不仅舍不得放油，连柴火都怕多烧了。周宁觉得她小气，半辈子都在算计，这一点她和何小莲是一样的，她最讨厌的两个人莫名其妙建立起一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联系，想到这里，周宁噗呲笑出来，吴满香很快地捕捉到她的反常，用筷子敲了敲碗，说：“吃没吃相，没有家教的东西。”周宁收了笑容，又在心里乐开花，她想：没有教养，也是你的功劳。

中饭周宁没吃多少，并不是心里惦记着鸡腿，吴满香在做菜上实在没有天赋，加上经常做相同的菜的缘故，导致她胃口极小，为着这事，吴满香没少责骂，她说周宁不懂惜福，总有一天连饭都吃不上。周宁忍着多吃了两口，趁着吴满香进灶房收拾碗筷的时间，放下碗筷就出门了。她听见吴满香在灶房里骂：“人不人，鬼不鬼，一天到晚做那个死样子。”

走到张婶家斜对门的土砖厕所，周宁又拐回去了。吴满香还在洗碗，锅里的潲水正在荡漾，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宁潜进房间，在梳妆台的针线盒子里掏出一块钱，又掏出最底层的线铺在盒子外面，把原本的模样恢复得差不多之后，悄无声息溜走。

下午放学的时候，周宁留到了最后。她对周天予说：“你在这里等我下，我马上回来。”周天予看着她慢慢缩小的身影，心一下子就敞亮了，阳光落在地上，将树影撕成碎片，零星洒在水泥地上，周宁带着光影回来了，她穿着空荡荡的白色短袖，额前的碎发湿湿地搭在一边，她紧握着双手，伸到周天予面前，说：“选一个。”她尽力使两只手看起来一样，用眼睛示意他快点做出选择。“左手。”周宁伸开左手，像伸出宝藏一样，说：“话梅糖！你得到了五颗话梅糖！”周天予被她高涨的情绪感染，追问道：“右手呢，那右手呢？”周宁憋着笑，张开右手，说：“当当，也是五颗话梅糖！”她咯咯笑起来，整人的伎俩在天予面前屡试不爽，她说：“天予哥哥，你怎么又被骗了。”周天予没有接话，看着远处的树，愣愣的出神。

那双稚嫩的手握住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也是这来去路程里的调剂品，周天予配合她演戏，各自疏解心里的苦闷。回去的路上，周天予问：“你今天怎么有钱买话梅糖吃了。”周宁说：“想吃了就买呗，拿的吴满香抽屉里的钱。”周天予隐约感觉到一种从天而降的灾难即将来临，她看着周宁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责怪自己无端揣测人心，他担忧地问：“你妈妈知道后没事吧？”周宁说：“不知道，谁知道她呢。”周天予急了，他提高音量，大声说：“你怎么不知道呢，她是你妈妈，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周宁望着陌生的他，眼里透着茫然，她想开口解释什么，又没说话。周天予从书包掏出一块钱，说：“你拿这一块钱放回抽屉，如果她还没发现最好，要是发现了，你就说今天学校通知募捐，天气热又推迟了，她要是不信，你就告诉她上我家来问我，我回去就跟我妈说好，到时候只要我们不说露嘴，这件事就过去了。”他看着像解决了一件科学家几百年都没完成的实验，全身都松弛起来。周宁没接那一块钱，她说：“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我知道她会怎么做，最多就是挨一顿打，但是你吃到了我买的糖，这就够了。”年少时的自尊心如此暴烈，在明知道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还义无反顾选择这条路。